窗外雨丝纷纷, 天刚蒙蒙亮,静姑姑便走到幔帐外,轻声道:“娘娘, 该起了。”
魏惊鸿在偌大的龙床上睁开眼睛, 有些疲惫地扶了扶额角。她慢慢坐了起来。
寝宫外,宫女们端着梳洗的胭脂水粉头油香膏, 在外面站好, 齐声道:”奴婢伺候太后梳洗。”
魏惊鸿坐在铜镜前昏昏欲睡地闭着眼睛。
她年岁渐长, 不再是从前那般精力充沛, 尤其是早晨,总是十分疲惫。
“娘娘生了一根白发,奴婢帮您拔了吧。”静姑姑悄声道。
魏惊鸿点了点头。
而后她感到一点刺痛。
这是京城宫变后的第五年,魏惊鸿三十九岁,大约是因为日夜操劳的缘故, 身体早已不如往日。
她慵懒地起身, 往前殿走去。
负责照顾小皇帝的姑姑们拉着小皇帝的手跟在身后。
小皇帝魏凛已经六岁了,正是顽皮的时候, 又蹦又跳地跟在魏惊鸿身后, 喊着“母后,母后……”他跑了两步,差点被衣襟绊倒。
魏惊鸿停下脚步,拉起他的手, 笑道:“皇上, 走路需得慢慢走, 这样方显得帝王的气派。”
小小的魏凛懵懵懂懂地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如今,大夏国的帝王, 虽然名义上是魏凛,但帝印和决策大权,都在魏惊鸿手中。
她已然实现了自己曾经的野心,成为这个国家至高的统治者。
魏惊鸿下了朝,魏凛年纪尚小,在龙椅上一直坐着已然是不容易,好不容易下来,很快便跟着奶母睡回笼觉去了。
而魏惊鸿还要批改奏折,与诸多大臣商定大夏国上下的全部事宜。
今日比之前,又多了些东西。
“利州来报,镇北王新添了一个女儿,王爷和王妃启奏,想给长女讨要个封号。”
魏惊鸿笑了起来:“他们俩动作倒是快得很。”
她想了想,才慢慢道:“就叫永安郡主吧,希望小丫头平平安安的长大,也祝我们的镇北王,永固山河安宁。”
大臣们听了,都直夸这寓意好。
只有站在一旁的静姑姑听了,抬头看了魏惊鸿一眼,而后又低下头,安安静静地没有吭声。
这曾是魏惊鸿的封号,后来因德兴帝登基,她从郡主成了公主,封号也跟着一起改了。
这之后要议的事却是前陈国主递上来的国书。
前陈自退回蜀中后,便彻底伤了元气,这些年来内斗频频,皇位三易其主,如今这位乃是三年前那位国君的侄子。
小皇帝亦是年幼,比魏凛大不了多少,两国都是多事之秋,没有力气斗了,内里便缓和了不少。
这位国君刚刚登基,先是说了一通抱歉的话,为三年前两国之间的摩擦致歉,而后更是开出天价,愿意以黄金万两,锦缎万匹,战马一千,求的大夏的原谅,释放前陈的成王殿下李显。
也就是周易安。
听到李显这个名字,魏惊鸿发出一声冷笑,她的手指在桌案上按了按,冷声道:“诸位爱卿有什么高见?”
有人迟疑半晌,才道:“根据混入蜀中的细作来报,前陈如今登基的这位皇帝与成王自幼相识,感情甚笃。”
魏惊鸿笑了笑,却道:“只怕不止如此。李显在前陈颇有威望,若非当年国君糊涂,定不会将他轻易送到我们手中。如今前陈群龙无首,投鼠忌器,才能让大夏安枕无忧。”
之后,魏惊鸿传令,回绝了前陈的国书。
这一番商讨过后,便到了晌午。
众多大臣告辞,魏惊鸿则随便用了些饭菜,也许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她胃口不佳,很快吃完。
许是被前陈的国书勾起了一些回忆,魏惊鸿终究是忍不住对静姑姑道:“走,咱们去一趟幽兰居。”
幽兰居是如今李显的住处,又或者说是圈禁之地。
自三年前,苏九卿将周易安绑回大夏,他便一直被关在这里。
魏惊鸿亲自下旨,打造了一套玄铁铁链,将他手脚统统锁住,这铁锁无解,此后除非他断手断脚,再没可能逃脱。
幽兰居地处偏僻,宫人们踩高捧低,对这位冷宫里住着的前陈成王并不十分友好。
这样的天气,每天能分到的炭火不过小半盆,晚上用以取暖尚且不够,是以周易安白日里都是不燃炭的。
魏惊鸿到时,周易安正在来回踱步,天色太冷,若是一直坐着,便会觉得浑身上下仿佛连骨头都冻透了。这般站起来走一走,身上也能热一些。
三年圈禁生涯,让周易安瘦削了许多,面色也是苍白,遥遥地他听见频繁的脚步声,便微微勾了勾嘴角。
果然,没一会儿,魏惊鸿便到了。
周易安也不行礼,只笑眯眯地看着她。
“殿下,好久不见。”他笑道。
这样的天气,周易安身上也只能穿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颜色灰暗,几辨不出原来的色彩,他比魏惊鸿小八岁,可满头乱发之间,已隐约可见数根白丝。
魏惊鸿瞧着他狼狈的模样,并不意外,只神色淡淡道:“你的侄子愿意拿黄金锦缎和战马来换你一命,被我拒绝了。”
周易安的脸色微微一变,而后却恢复如常。
“想来殿下是舍不得我的。”
魏惊鸿歪在车上,身上穿着厚重的锦衣华服,手里抱着汤婆子,暖暖地,仿佛和在公主府时一样慵懒。
她年少时便是公主,自然而然十分懂得享受,便是此时也是一样。
“我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你说你图什么?”许久,魏惊鸿才突然开口。
她想起那一年刚刚知道周易安真实身份时,那些写在纸面上,看似轻描淡写,却惊心动魄的内容。
前陈的成王李显,乃是皇帝长子,虽是庶出,却最是有勇有谋。
那年,国君驾崩,太子继位,李显因呼声过高,而被太子忌惮。于是,他自请到大夏探查敌情。
第二年,李显找到了周易安,取代了周易安的名字,成为楔在大夏国的一根钉子。
这之后,李显不动声色的接近宋子元,不动声色地摸清了大夏的朝局。
或许是觉得有机可乘,或许是发现了其中致命的问题。他开始接近大夏的权利核心,并顺理成章的成为驸马。
他是个剑走偏锋的疯子。
当魏惊鸿复盘了李显全部计划之后,她真的有些迷惑了。
他所做的一切,看起来既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权利地位,而只是一心一意想要光复陈国。
只此而已。
在魏家子弟疯狂地争权夺利的时候,偏安一隅的前陈,却有一位如此有抱负的王子,然而就是这样的人,却并没有继承皇位的权利。
魏惊鸿觉得这件事有些好笑。
周易安沉默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向魏惊鸿,淡淡道:“就是如你所猜测的那般。”
魏惊鸿失笑:“你当真是个疯子。”
周易安亦道:“殿下心智亦非常人,你我是同一类人。”
他这样说。
魏惊鸿瞧着周易安,想着他或许早已窥探过她。
魏惊鸿对过去的事已经有些模糊了。
她记得她十二岁那年,正是德兴帝最艰难的时候。
德兴帝非嫡非长,想在乱局之中杀出重围,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魏惊鸿的生母当时只是德兴帝的贴身婢女,后来成了通房,生下女儿后,又做了妾。
后来,那婢女因生的貌美,被朝中的官员看中,为了得到此人的支持,德兴帝便将她送了人。
那一年,十二岁的魏惊鸿就这般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人绑起来,堵了嘴巴,推上了一辆马车,自此再未回来。
美丽却软弱的女人,在这世上比任何人都容易丢掉性命。
那女人很快便死了,但德兴帝却从其中尝到了甜头,因那位官员的支持,他最终被立为太子,只要等皇帝驾崩,他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魏惊鸿十四岁那年,德兴帝又动了联姻的心思,他想要拉拢闻家,便娶了闻家的女儿为妻,又想将魏惊鸿许给闻家人。
那时候,老皇帝已经重病,只等驾崩,京中局势变幻莫测,是后来的皇后,当初的王妃闻氏出了个主意:“现如今,闻家自然是追随王爷的,可禁军首领郑家却并非王爷的人,不若将郡主许给郑家,王爷自然无忧。”
那是德兴帝的第一个女儿,聪明懂事,且继承了生母的美貌,然而在皇位面前又有什么是不可以放弃的呢?
很快郑家回话,他们的家主对娶一个郡主并没有兴趣,但他见过郡主的姿容,想要风流一度。
人总归是容易麻痹的,这样的条件,若是在夺嫡之初,也许德兴帝会毫不犹豫的衣扣拒绝,然而此时,他距离皇位仅剩下一步之遥,这样的事,他终究是点头答应了。
魏惊鸿被一顶小轿送到了郑家。第二天一早又被送回来。
没有人绑她,也没有被捂住嘴巴,她甚至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但魏惊鸿不哭也不闹,就这么默默地承受了。
没人知道,荣宠一时的长公主,是用什么换来了皇帝垂怜的殊荣。
魏惊鸿十八岁那年,德兴帝正式给她议亲,对象是刚刚考中探花的柴宁。
德兴帝的算盘打的极好,柴宁出身贫寒,便是发现魏惊鸿非完璧之身,也定不敢声张。
而魏惊鸿却先一步找到柴宁,说明一切,让他退婚。
可柴宁却拒绝了。
明明是文文弱弱的书生,眼底却比谁都坚定,他看着魏惊鸿,一字一顿道:“公主心性,柴某佩服,愿与公主携手此生。”
十八岁的魏惊鸿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世上,也会有男子真心实意爱着自己。
后来,她和柴宁成亲,有了自己的孩子。
柴宁十分机敏,在朝堂上亦有些本事,渐渐成了肱骨之臣。而皇后和郑贵妃也渐渐显露出争宠的意思。
二人之间的争端越演越烈,柴宁在朝堂上地位极高,得皇帝的重用,二人都想拉拢,却被柴宁一一拒绝。
这之后,不知是谁家先出了手,买通公主府的仆从,在柴宁的饮食里下了毒。
慢性的毒药,最先毒发的是孩子,后来没过多久,柴宁亦去了。
魏惊鸿跪在德兴帝面前苦苦哀求,要求彻查此事,给柴宁报仇,却被德兴帝轻描淡写地略过去。
“惊鸿,世事如此,朕也觉得惋惜。”
只是惋惜而已。
魏惊鸿跪在大殿上,看着父亲的模样,轻笑起来。
是她痴心妄想,以为天家父女总归是有些亲情的。
后来柴宁葬了,魏惊鸿躲在公主府,闭门不出,她养了许多男宠,可却并不愿意他们近身。
午夜梦回,她总会想起柴宁,想他温温柔柔的朝她笑,叫她殿下。
而这世间,终究再没了这个人。
后来,宋子元入狱,那个叫周易安的书生便引起了她的注意,只因为他眉眼间与柴宁颇为相似。
可她看得出来,他和柴宁不是一种人,周易安表面谦卑和温和的外表下,尽是勃勃的野心。
这个人的心里烧着一团火,随时都可以燃烧一切。
“想不想报仇?”魏惊鸿问道,“为你的家人报仇。”
周易安迟疑地看着她,许久才谨慎问道:“公主与他们两家也有仇?”
那斯斯文文谨慎小心的模样像极了柴宁,刹那间魏惊鸿动了心思。
“是啊,很多仇。”魏惊鸿笑道,“你做我的驸马,我们联手复仇,你觉得如何?”
那天周易安落荒而逃,但魏惊鸿知道,他会回来的。
哪怕她曾嫁过人,生过子,哪怕她比他大八岁。
因为这世间没人能抵得过**。
大婚的那天夜里,魏惊鸿喝了不少酒。
周易安掀开盖头的时候,只见她满面的泪水,妆容已花了一半。
他愣了愣:“殿下?”
魏惊鸿迷迷糊糊瞧着眼前的书生,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她小声啜泣道:“柴宁……我想你……”
周易安僵在那里。
魏惊鸿扑在他怀里,而后开始脱周易安的衣裳。
那天,她一直在一边哭一边唤柴宁的名字,仿佛这些年压抑的思念,尽数都死在了这一夜。
第二日起,魏惊鸿便再也没叫错过周易安的名字。
魏惊鸿和周易安成亲后,她便开始动用一切力量扶周易安上位。
她告诉他,德兴帝的脾气爱好,性情和心病,告诉他如何迎合,如何适当表达忠心。
周易安比柴宁更适合这个官场,很快就弄清楚了该怎么做,在德兴帝的心中,一日比一日有分量。
而后,必勒格进京,而魏惊鸿得到一个了不得的消息。
“你说什么,苏九卿是我父亲的血脉?”魏惊鸿看着周易安。
“是,这消息来得隐秘,乃是如今朝堂里最大的秘密。”周易安冷声道,“殿下,苏九卿纵然有戎狄血统,但却是有机会继承皇位的。”
魏惊鸿的神色渐渐冷了,她想了许久,才道:“如此,咱们只怕要先跟太子合作了。”
想到这,她笑起来:“如此,三皇子一脉很快就得垮了,你大仇得报的日子就快来了。”
周易安笑了笑:“殿下不也是?”
魏惊鸿喜欢他叫她殿下,有时候,她还会闭上眼睛,要他一遍遍叫她殿下,而后她攥着他的手,在心里默默唤着柴宁的名字。
他们和太子合作,成功减除了三皇子的势力。
郑贵妃自缢,三皇子被圈进。
郑家急流勇退,而魏惊鸿派了一队人马,在郑家告老还乡的路上伏击,她什么也不想要,只想要郑大人胯,下那根命根子。
成功的消息传回来,魏惊鸿高高兴兴地喝了一大杯酒。
那之后,他们又成功对付了苏九卿。
苏九卿显然是德兴帝的一块心病,只需要稍加挑拨,便叫他下定决心。
一个混血的儿子,和虽然不争气但身世清白的太子之间,德兴帝几乎不需要选择。
后来,宋玉璃挟持魏惊鸿,救走苏九卿。
周易安却顾不得那些,只看顾她和腹中的孩子。
“可派人去追杀苏九卿了?”魏惊鸿腹中隐痛,却消停不下,气呼呼地问道。
周易安哄她道:“能派出去的都派出去了,殿下现在只需好好静养,别想那么多。”
他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亲了亲魏惊鸿的脸。
魏惊鸿微微一愣,看向他。
“殿下,臣此时惟愿你和孩子平平安安。”他笑道。
“好。”那一刻,魏惊鸿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然而数月之后,就在魏惊鸿即将临盆的时候,一夜之间,突然火光冲天,门外尽是喊杀之声。
魏惊鸿要去查看,却发现公主府内外,皆是陌生的面孔。
她问,他们便说是驸马命他们来保护公主的安危。
魏惊鸿无法,只得等周易安回来。
三日之后,周易安才第一次踏入公主府,他身上穿着盔甲,满身的泥泞和狼狈。
只是他的气质却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那么谦卑有礼,不再那么温润尔雅。
“殿下。”周易安轻声道,“我已帮您报了仇。”
魏惊鸿道:“怎么说?”
“德兴帝和太子都被我杀了,皇后自缢,闻家已为我所用。”
魏惊鸿点点头,三天了,她并非完全无知无觉。
周易安看着魏惊鸿平静的模样,迟疑片刻才慢慢开口:“我是陈国人。”
魏惊鸿又点了点头:“猜到了。”她道。
下一刻,她只觉得腹中一阵绞痛,身下突然间流出细细的血水。
周易安的脸上划过一丝惊讶,他扶住魏惊鸿,面上头一次血色尽退。
“我要生了。”魏惊鸿平静地说,“扶我回去躺着。”
周易安低下头,应了一声。
她生的极快,不过一个时辰,婴儿的啼哭声便彻响了公主府。
“恭喜殿下,是个儿子。”喜婆笑道。
魏惊鸿无声地勾了勾嘴角,慢慢闭上眼睛。
好好睡一觉,她想,总得养精蓄锐才能继续斗下去。
她的一生,大约注定是要战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