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片刻,郑宿玉告别了师徒俩,踩在林间满地的枯叶往宿舍那处走,面上并无什么异样,只听得见簌簌的断叶声。
她绕了些路,遇到后山上采药的孙唤山弟子都耐心打招呼,走的不急不慢,淌过小溪时还因太专心而被溅到了点水滴,水花四起,衣角洇湿了一片。
竹林离宿舍有些远,故而这一路走的又臭又长,竟花了些踉跄的脚程才到达宿舍。
山里本就暗得快,等郑宿玉往宿舍守门人那处登记,天已黑了大半,只剩些零星的光笼罩一层泛蓝的灰。守门人神色恹恹地抬眸,精神瞧着有些不济,缓缓点了下纸,郑宿玉便熟练地誊写了自己的名字与时刻。
登记完,郑宿玉绕过大大小小的屋子,终是找到了属于自己那处小破屋。也是奇怪,衡山这么点地方,路也就这这么一条反复走,今天却硬是一波三折将路走出了几天的感觉,唯一属于自己的那一小方天地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处着等她,倒让她心间一阵心安的暖。
只是她没进门,步子微转四十五度朝向,往邻里那间空空荡荡常年不住人的房屋走去。
那间屋子不大,空荡起来却显得有些大了。廊前柜子里的鞋子倒是整齐,落了些灰。门把手也有几月没人碰过,金色的涂层因此暗沉了不少。
郑宿玉安静地看着门把手,无声地接过细细擦拭了一番。
她又把鞋子理了一下,开了门,把屋子内大大小小的书柜、桌面、衣架擦过了,被褥拆下来换了新,枕头放外头晒了晒。
抬脚似是欲走的模样,顿了一下,又转步去到一处靠墙不显眼的书柜那儿,将瓶瓶罐罐的药物拿过来重新理了一下,该扔的扔,该重新贴标签的贴。
做过这些后,她才关上门,慢慢走回到自己的房中,碎银投入零钱罐中,身上湿过的衣服也速速换了下来。
只等坐在床上,一身的疲劳松懈下来,她才有闲心去玩床头的纸鹤。
她百无聊赖地想,三年未见了,她帮他做这些,也算了尽同袍情分。
她顿了顿,又想到师兄如今是武林红人,也不知道回来后还记不记得她。
那个从小跟在他身后,随着他的影子,从来寡言少语的小师妹。
她又看了会儿窗外,转而闭目养神,人却坐直着似是在等待着什么,手上纸鹤圈转得越来越快……
夜色如丝缎般凉润,月光倾泻下来如在夜幕上撒了冰水,滴滴寒彻入骨。
山里的夜晚总是冷的,郑宿玉早已习惯。此刻她默默裹紧了夜行衣,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眼下是宵禁时刻,宿舍区域不该有弟子出没,于是四下静得连远边的蛙叫都清晰可闻。她不禁放慢了脚步,三步一张望,警惕又敏捷地寻着阴影处前行。
宿舍的守门人顶着一头长发正昏昏欲睡着,她屏气凝神猫着腰躲过他迷离的视线,静静走了几步,听到他一声咳嗽时立刻停了下来,脚底的鹅卵石踩得她生疼。
守门人抹了抹鼻子,继续眯着眼睛养神,而郑宿玉确认无事时才敢迈出脚步,等离开了他的视线后缓缓直起腰杆往山下走。
这才过了第一步。
郑宿玉心里绘制着一张衡山门的地图,从宿舍往下是林间,林子往下又是层层叠叠巡视的守山人,她师父在衡山收的弟子多后设立的,那些守山人的方位,轮班时间,她这些年也努力摸清着,离来去自如却还有些距离。
她迅速蹲到一块巨石后,这时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个守山人踩着枯枝经过,身上的铠甲叮当作响,步伐稳健声如击鼓。
她听着声音估摸着距离,等到他走到了一个不会听到这里的动静的方位时她才迅速起身,前行,趴下,凝神,聆听。
她就这样过了两个守山人,心里有了些底,脚步越发矫健,心中不免有些得意。
这次终于要闯荡成功了吗?她心中雀跃难以掩藏,唇角一勾,正要上前跑向下一个大树避开守山人的视线。
就在此时,旁边一声清脆的枯枝断裂的声音响起。
郑宿玉心中惊雷掠过。她转头与一双漂亮的眉目对上,顿时鸦雀无声。
守山人朝这边一看,大喊了一声“谁”,又叫上了两个守山人,不过瞬息就将她们包围得水泄不通。
郑宿玉默默看向了盛绾木,心里因计划被打乱而渐渐烦闷了起来,无声地质问着她晚间偷摸跑出来做什么。
盛绾木以同样藏有愠色的目光看向她,似是在同样地质问她为何打乱她的计划。
而二人皆是拒不承认那个枯枝是自己踩断的。
“弟子破除宵禁,应当上交至金执事处置。”
其中一位守山人不带情绪地宣布道,说罢就做了个手势,示意其他守山人一起拿下两位犯事的弟子。
林间阵阵脚步声回荡,守门人们一步一向前,正要近一步询问时,一个闪着冷光的剑直直朝西南方向刺了过来。
郑宿玉盛绾木反应迅速地一躲,而守山人则是皆手握刀柄噌的一声抽出武器来,各个一副横眉一竖戒备的模样,一时间林间气氛降至冰点。
“郑宿玉,看剑!”
郑宿玉即刻抬头,正好瞥到剑光一闪,剑锋小转了个弧度朝她冲来。
她立刻弯腰躲了过去,身体在空中转了个圈稳稳落下。
微风徐徐,竹影婆娑,叶尖锋利向着月光而起,绿茵的竹叶飘飘洒洒,一时林间四下窸窸窣窣。对面的人挽了出神入化的剑花,利落收剑抬头看向她。
“宿玉,你得相信你手的剑尖。它见过血,不惧光,你也一样。”
说话的人淋着似水般的月光,整个人如透着一层薄纱,身影朦胧不清。郑宿玉愣神了片刻,只能透过零碎的竹影婆娑看向那个人。
守山人只得看清眼前的入侵者才缓了神色,收回了佩刀。
那个人带着十二分温润的光,嘴角略微轻扬,“学会了吗?”
郑宿玉立刻反应过来,弯腰作揖。
“谢师叔赐教。“
郑宿玉口中的师叔就是生的眉清目秀的顾辉。他面上有些未剃去的青色胡茬,虽褪去了青涩一双眼却仍盛着光晕,因此看不大出岁月留下的痕迹。
他看向周围的守山人,扬声宣布,“我带弟子们在此练剑,她们无恙,你们退下吧。”
守山人不卑不亢地回身作揖,“更深露重,晚间山里有宵禁制,顾执事也应当送弟子们早些回房,不然我等还需上报金执事。”
男人摆了摆手,余下的守山人交换了个眼神就默默的退下。他们退到了一定距离后又不动了,远远地观察着这伙人,在郑宿玉看来,似乎有种与他们耗上一晚的定力在。
他看守山人执意如此也不说话,直上山峰,郑宿玉和盛绾木则立刻紧跟其后。盛绾木抽空偷偷瞄了眼身后的守山人们,朝着郑宿玉往前方高大的人影身后比了个大拇指。
郑宿玉也看向了前方疏影零落的人身,那身白色的长袍衬得他遗世独立,似梅如竹般高洁清贵,是她的师叔,也是掌门郑南移的亲师弟顾辉顾执事。
今晚是他替她们解围。她想了想,朝他喊去,“多谢师叔。”
盛绾木也赶紧跟道,“多谢师叔。”
只听到前方传来的笑声,那人却不回应。
盛绾木不再尝试与之交流,转而回头瞪着郑宿玉。
“你出来做什么?”
郑宿玉愠怒地瞪了回去,“贼喊捉贼,我出来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倒是说说你出来做什么。”
盛绾木轻飘飘地看向了天空,“我和一位男弟子约好了密林见。”
郑宿玉一脸莫名,“密林什么密林。这个林子守山人多成这样你们也敢私会。”
一行人走得急,经过了宿舍守门人的亭子,看到他已然进入梦乡。
“顶风作案才更刺激。”
“什么?”
盛绾木这才笑眯眯地看向她,“你不会懂的。”
“我怎么不懂?男弟子是谁。”
“你怎么就懂了?”
“少转移话题。男弟子是谁。”
“反正小模样挺标致。”
“新生?”
“那自然是。”
“没干出格的事?”
“本来就只是说要教他习武,没约别的事啊,你想哪儿去了。”
“我知道你的尿性。”
三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女宿舍前,二人还有话说,顾辉就离着她们有些距离静静等着。
盛绾木有些烦躁地跺了跺脚,“连面儿都没见着。”
郑宿玉只是一阵冷笑,“你倒是让他刚入门不久就体验了一把山门家法。”
“此话怎讲?”
“你自己看。”郑宿玉指了指远方。
盛绾木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男弟子远远被三两守山人架着,活像犯人的样子被押到了金执事唯有一顶冷光照耀的屋前。
“呃,对不住兄弟。”
郑宿玉又是冷笑,“您真是厉害。”
盛绾木听不得她的冷眼嘲讽,只能推着她将她打发走,“快回去吧,你师叔要等急了。”
郑宿玉被推搡着走,这才慢慢靠向她的师叔。
月色静静流淌着,她师叔顾辉本是个极其温和的模样,眼下却因背对着光衣角泛了银,整个人蒙上了一层疏离的调。
这些年掌门对她置之不理,顾辉于是就承担了她大部分的教学陪练乃至看顾的责任,各个方面为人和善无微不至,挑不出一丝错处。相比较她的师父郑宿玉倒觉得顾辉更像她的真师父。
郑宿玉朝着他淡然的眉眼压低声音说道,“师叔,我们走吧。”
顾辉看着她笑了下,也温声道,“走吧,送你回去。”
经过了这场闹剧,晚上更是静得没有一点风声,只有脚踩着石子的沉闷声响。
郑宿玉回想起刚才的场面,偷偷拽了拽男人的衣摆。
“谢谢你刚刚解围,好险,差点被家法伺候了。”
顾辉摆了摆手,“不打紧。但你还是少干这种事,我不是每晚都能赶得来。”
郑宿玉皱了下眉,“这么远你也能从宿舍这里听见?”
顾辉听闻笑了下,宛如一副贵公子的模样将两手并到身后。
“我在院子里望月呢,恰巧听到一阵响亮的‘谁’,轻功瞬移罢了。”
郑宿玉无奈地打了下他,“少吹牛了。”
许是有些累了,她说完便安静了许久,惹得顾辉斜眼瞥了一下她,又注意到她身侧紧握着的剑柄,不满立刻浮上眉头。
“你为何还用这把小破剑?”
郑宿玉不解地回看他,“这剑怎么了?”
顾辉眉头紧锁,“这剑破破烂烂的,一点也没有大师姐的威风,给你换一把。”
郑宿玉只能干笑。
“这个山门里整天浩气凛然的又不缺一个我。”她说道。
顾辉恍若未闻,摸了摸她的剑身,摇着头重叹:“等我下次下山去寻找一番。”
她的小屋渐入了眼,郑宿玉停下脚步,顾辉也跟着停了。她见劝说不得,只能转去想她的新剑,朝着顾辉出神地望着。
“那师叔会找什么材质的呢。”
顾辉看着她的眼睛停留了一瞬。他长了双天生的桃花眼,看谁都带有一丝风流韵味,此时风吹过他几缕慵懒散落在耳边的发丝,将他吹了个醒,双眼一霎清明。
“自然是上好的冰晶玉质。”顾辉温笑道。
郑宿玉睁大眼睛。
“师叔你有这钱吗?”
顾辉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她,“你居然会怀疑我有?你认识我多久了,郑宿玉?”
郑宿玉又是干笑,“那你提它干什么?”
“让你做做梦?”
“……师叔你还是走吧。”
顾辉懒散地捡起跟树枝,只留下个轻飘的背影甩着树根洒脱离去,走前微风托着留下一句话,“我定会为你寻觅物美价廉的本命剑的,安心吧!”
郑宿玉无奈地抱着她所谓的小破剑欲往屋里走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顾辉的背影,满身清晖落得个逍遥自在。她目光又朝更高更密的山望去,只觉得层峦叠嶂,一眼望不见尽头,更看不到山外的地方那又是怎样的一番天地。
*
那晚郑宿玉一趟下去就做了梦,梦的是刚入山门的第一天,她的师兄郑道青领着她走过蜿蜒的阶梯从议事厅到宿舍去。
那时还很小,哪怕是一点路也觉得长,更何况这路本就不短还不好走,她吃力地抬着腿又频频望向她刚认下的师兄。
风雪如刀子雨下,她被吹得睁不开眼睛,依稀看见她的师兄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心中顿时焦灼起来,想要跑快点追上他却被绊了一跤跪倒在地。
膝盖一阵吃痛,她眼泪被逼了出来,透过泪水看向她的师兄,发现他已经走远,影被素白吹得迷离,嘴上想喊却喊不出声。
她不爱说话,所以需要说话的时候反而有些不会了。
五岁的孩子只能咿咿呀呀发出点声响示意,郑道青这才在远处停步,垂首投来睥睨的目光。
他自上而下,双手背在身后,神色淡漠地说道:“你能不能快点。不要这么娇气。”
在那一刻,她看着他冷淡的目光,心中突然没由来地生出一股恨意。尚且不懂事的孩子却已经领悟了这种名为恨的情绪,且在她心中生根发芽,直到长成一棵挡住视线的参天大树。
郑道青见她不起,朝她命令道:“起来。”
郑宿玉不起。
郑道青叹气往下走,在她身前停下,用坦然的神色回应女孩炙热的仰视,“你若是不走,留在这儿喂山狼也不错。”
郑道青勾唇看着女孩眼中的光渐渐熄灭。
他静了片刻,微微抬眉。
“还不走?”
郑宿玉这才默默起了身跟随他,神色隐在她垂着的发丝间,二人的身影也很快淹没在了风雪中。
回到房中后,郑道青按照师父的要求,任劳任怨地替她整理了房间,摆好了香皂,沾湿了毛巾放在一旁的木桶上。
干完这些,他转去看向仍停留在门口的郑宿玉,默默地观察了她一下,然后冷冷问道,“洗澡,沐浴,会吗?”
五岁的孩子会什么他也不甚清楚,只是看郑宿玉的样子他实在怀疑她什么也不会。果不其然,郑宿玉茫然地抬起头,无声地询问着他说的洗澡沐浴是何意。
他叹了口气,伸手示意她过来,紧接着转身去介绍这些个洗漱的用品。
“这是香皂,沾水的手抹一抹涂上身体就行。这个是毛巾,洗好了用来擦干……”
介绍完了一圈,他也不再去管她,任由她在木桶里自生自灭,自己则安静地坐在屋里的椅子上,缓缓把玩着手里的一把剑。
那是一把通体暗银的剑,剑有些邪性,剑身上刻着密密麻麻黑色的密纹,七岁的孩子若是看了心里只会发怵。
他把玩着剑,听到郑宿玉在木桶里制造的翻涌水声也不予理会,只等姑娘自己跌倒爬起来,攀着木桶的高壁慢慢爬出来,摸索着穿好衣服,这才放下剑起身往屏风后走。
他低头就看到女孩身上衣领的扣子扣错了,一时间有些沉默。郑宿玉抬起头,一双带着水色的大眼睛就印入眼帘。
“哥哥,怎么了。”
郑道青听后条件反射似的皱了下眉,“哥哥?”
郑宿玉心里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抬眼道,“不能叫哥哥吗?”
郑道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低头去解开她的扣子,又迅速帮她扣对,随后将手背回身后,离了有些距离慢条斯理地说:“你我非亲非故,不是亲兄妹。”
郑宿玉敏感地眨了眨眼,随即低头闷道,“我不是掌门亲生的,我知道。”
郑道青也懒得解释,直接把她送上床,利落地往她头上拢好了被子。女孩从被窝里探出了头,喘了两声,望向郑道青的背影喊道,“我睡不着!”
女孩的眼睛在夜晚里格外明亮。郑道青看着笑了两声。
“那你要我怎么办呢。”他淡淡回道。
郑宿玉缓缓支起身体。
“哥哥……不,师兄,我想听故事。”
郑道青漠然回应,“不行。你自己想办法入睡。”
他扭头就往屏风后去,丝毫没有注意到女孩于暗处阴晦的目光,看着木桶里的一池洗澡水,忽然意识到自己独立又平静的生活就此要被打破了。
来不及细想,他就搬起重实的木桶,瘦弱矮小的身躯艰难地举着走向屋外,看着高过头顶的滴滴水流顺着边沿没入浅浅的沟水里,一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