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南移归来时灯已燃了一宿。
此前外头风正盛,数十人围着这牌匾上题着泠玉庭的四方低墙,高喝一人姓名,扬言若不听令内中人便得通通断命于此。
庭内一轮弯月打在中央高半身的缸内,左右庭内无水,便知这缸代替水塘镇住了这四方天地,凑近一看,那圆形的轮廓又好像拘着蟾宫不让走。
再沿下而看,石板早前接过微雨,砖上积着的水洼随着步伐四溅。
男子前后踱步,似与另一人争论,面上的不满一览无余。他正当不惑之年,一身夜行衣束身,几天未打理过的脸留着胡茬,但胜在一张脸棱角分明,横眉一皱,便显冷峻清贵。
“郑南移,交出令牌。”外头口号齐声一喊,紧接着一阵刀枪磨着鞘而拔出的声音响彻破空。
郑南移持着令牌的手握紧了几分。
他们口中的令牌是雁归令,是一个能号召一江湖上的奇人的报恩令,任何有恩于他的皆能在登门时出示此令,而后所求之事只要不关危及山河、改朝换代,亦只要他力所能及,皆能如愿以偿。可惜那奇人命数已绝,原是废牌一张。沉寂了几年,后因所持有者各个身负的奇事而越发出名,上至那奇人下至所持有者皆徒增传奇色彩,于是有人愿在此令出世时一掷千金,更有甚者直接不管不顾地抢来,倒让好好一旧时令牌成了烫手的山芋。
“掌门,你交出牌子就能好聚好散。”另一人叹道。
此人是郑南移的师弟,名唤顾辉,擅长交际一类,接下这一与掌门同行的任务原以为是拜访邻派的琐碎事务,欢快应下,大难临头,置身险境,方才悔之晚矣。
郑南移缄口不言。
此令交出便能独善其身,握着便性命不保,庭院内的人深知这个道理。可惜郑南移执念已深,从偷来的那一刻便下定决心要守住,而他是掌门,顾辉为辅臣,掌门一令,顾辉不敢不从。
“我去去就回。”郑南移抛下这句便越墙而过。
顾辉对月愁叹。
他随处捡了根树枝,找了一干净的台阶席地坐下,开始往那缝隙处的泥地里描字。
永丰四年,顾辉命绝于此,一生憾事有还未奔袭塞外茫茫,未尝来年初春第一滴山露煮的清茶,未得一知心人伉俪情深……
在顾辉把所有能找到的缝隙都填满了的时候,郑南移都未曾归来。
顾辉打了个哈欠,往泠玉庭的屋内走,将靠墙的陈年草席铺开来,又找了墙角的鸡毛掸子拍了两下,躺下睡了。
一夜刀剑声不断。
夜莺歌声渐入耳,顾辉揉了揉眼睛,在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差点没吓一跳。
郑南移脸上有血,怀中抱着一剑和一女孩。
他似是惋惜般地叹了一声,“我寡不敌众,雁归令还是被他们抢走了。”
顾辉可没心思留意他的话,只是盯着他怀中那物什看。
一团蹭破的衣物之中,一粉蒸肉般的女娃娃安静坐着,一双眼大而无辜。
郑南移口中还振振有词,顾辉出声打断他。
“呃。师兄。”
“嗯?”郑南移似乎真没发觉有什么问题。
“你怀中为什么抱着个娃娃。”
“哦。”郑南移似是反应过来,立刻丢到顾辉怀中,“刚刚躲到外面的小巷子里时看到的,天寒地冻被人抛弃,挺可怜的。”
顾辉把那团衣服翻了过来,露出一大概四五岁女孩的脸。
“可曾留下家人的姓名籍贯?”
“不曾。我说了,被抛弃的。”
顾辉又看了眼这女孩。她全程缄默,只是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地眨巴着,对她这个年龄来说显得异样乖巧惹人怜惜。
“那掌门打算如何?”
郑南移擦拭剑锋的举动停了下来,认真想了下。
顾辉看他许久不发话,就索性作了主开始整理这女孩身上七扭八歪的衣物。
郑南移看着顾辉的动作,联想到了一大雪封山中小而孤寂的背影,于是斩钉截铁地宣布道:“带回去,给道青做个伴。”
*
临东大雪纷飞,空气中带有些许阴湿,瓦上积雪,饶是红梅亦显清绝。
堂内燃着一处炉火,三五人围拥,皆无话说,便听窸窣碎玉声不断,看皑雪淋了林梢一头又一头。
此时一小侍童进堂通传,让炉火角落里一男孩前往议事厅迎接归来的师父。
这孩子看着身量七八岁,安静地起身,整理了一下穿在身上的袍子,不紧不慢地跟上,步履从容,处处彰显着稳当、成熟,以及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内敛。
堂内的孙唤山也躲在这里取暖,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唏嘘。他是门中的郎中,时间久了便在门中立了个招牌,收了几个徒弟学着治病救人,如今也位列师父一辈,算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
他还记得当年也是隆冬,他在屋中研磨药石,外头有人敲了敲门,他赶忙前去开,一时太急,雪花迷了眼睛。
只见寒风中,刚上任的掌门郑南移手里牵着一个男孩,男孩一张脸似玉雕琢,五官清正,人不卑不亢,抿着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他那手正滴着血,伤口处衣染暗红,摆动时还会轻颤。
“这是怎么了?”孙唤山惊呼道。
郑南移回道:“受了点伤。你领回去养两天。”
孙唤山露出不解的表情。
郑南移本是不屑于多说什么,又低头看向男孩,想了想,眸中不显什么情绪:“从此这孩子就摒弃了原名,跟随我姓,遂唤一声,郑道青。”
于是郑道青成了郑南移的养子兼亲传弟子,自刚进门起就被严苛以待,小小年纪便整日整夜地握剑练习,温书苦读。他也不负厚望,自五岁便能颂诗经,如今七岁就能使出一招衡门十三步。
只是门中其他人或许不知,孙唤山倒是一清二楚,这孩子常年舞刀弄枪,弄出一身横七竖八的伤也不吭一声,只有影响了日常作息才会来求助他,等着他为自己包扎换药。
孙唤山总会习惯地说上一句:“疼了就说。”
可是这孩子从来也不抱怨一句。
孙唤山每每这时就忍不住发问:“你不会疼吗?”
郑道青倒也不会嘴硬,只是淡淡说道:“习惯了。”
来的次数多了,孙唤山倒成为了唯一一个能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的人。
比如他有一次问道:“你这么苦学为了什么?”
郑道青终于抬起了头,脸上难得有了些除了淡然以外的神情,望着窗外的枯枝回道:“我不想惹父亲失望。”
所以孙唤山知道,郑道青小小的世界里只剩下不让父亲失望这一条规训,除此无他。
*
郑道青往议事厅走去时正值风雪正盛的时候。他望着六角雪花,思绪被带回刚进门已经不剩什么记忆的往事,对接下来要看见的一幕丝毫没有什么准备。
厅内四下寂静,唯有他一声声掷地有声的脚步。他刚入厅,就见郑南移一幅似高山般的威严神色,正俯视看着他念道:“功课如何?”
郑道青抬手作揖:“回禀师父,师父走后的第五日已经完成。”
郑南移难得露出些许欣慰,随后转身朝身后点头示意。
郑道青这才注意到郑南移高大的身影后还藏着一个人。空旷的厅内,她穿着粉衣,头上梳着简单的编发,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睫毛一眨一眨,正望着他出神。
郑道青于是皱眉。
他师父转了转手腕,看着道青初到他腰胯的身姿随意吩咐道:“道青,我看你孤独,帮你认下了一个师妹,从此你跟她一起学剑习武。”
郑道青抬眸时如禁火般的光焰从眼中跃跃欲出。从小孤身一人的他,早已习惯不需要人陪伴的日子。况且郑道青不喜欢孩童,不,更应该说是讨厌孩童,因为他就是由于年纪尚小才被人推来推去,被人拿捏使唤。
他三年来拼了命也想要摆脱童孺的标签,仗剑而立,获得更多自由。在门中从这一辈最小的孩子到被称为一句“衡山神童”,靠的是自己的努力和独立,如今却要被这一和自己平辈的女孩打破了。
郑道青敛了敛神色,打算垂眸应下,郑南移还没等他消化好就说了一句让他怒火攻心的话。
“你今晚帮她洗漱,哄好入睡。”
郑道青心里顿时明白,爱干净、有条理、从小把自己打理得好,都已过去。这新来的孩童只会将他简单的生活弄得毫无章法。他心中有怨却选择噤声,三年来,从挨打的第一次起刻入骨髓中的顺从让他无法反抗他师父任何一道命令。
于是他转而问出口:“她睡哪里?师父。”
郑南移想了想。
“你隔壁那间屋子,收拾一下,让她住进去吧。”
郑道青忍了忍,又问道:“师父,她叫什么。”
郑南移大步流星往外走,一身轻松头也不回地扔下了一句:“郑宿玉。”
想来也是师父随便取的。郑道青想道。
他的猜想没错,郑南移看着泠玉庭的牌匾,在回来的路上就想出了一个绝顶的好名字,夜宿泠玉,宿玉。
他又看向郑宿玉,这个女孩从他进厅到刚刚那一番对话,到明眼看到他不曾掩饰的嫌弃,除了用那双漆黑的大眼睛四处张望了一下,一句话也没说过,寡言得比他还更胜一筹。
郑道青心想这下好了,来了个一样闷的,此后的日子实在难过,他们俩谁也别想亲近谁了,于是认命般朝她挥了挥手,抬步往外走,而郑宿玉便颤颤巍巍跟上。
从议事厅到后山的一路,他一次也没回头,甚至连郑宿玉跌了一跤走路踉跄都没发现,只是目不斜视地往前。两个小小的身影很快便淹没在一览白中,沿着险山修造的梯阶蜿蜒而上。
很快,全山上下,经过一番口口相传闲言碎语的努力,无人不知,来衡山门的第三年冬,独立行走于世间的第七年里,掌门郑南移坐下大弟子郑道青,他有了个师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