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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路人甲 第63章 唐小冬的日记本

作者:月月舒痛经宝 分类:穿越重生 更新时间:2020-11-30 16:21:03 来源:文学城

空气里到处都是浓雾,浓得像水。用手拨开,雾中留下手臂挥动的痕迹,又被四周涌上来的雾填满。

脚下有水在缓缓流淌,向着我身后的方向。这是一条小溪,我赤着脚站在溪水里,踩着光滑温暖的鹅卵石。水没过脚踝,也是温暖的。

溪水上,无数朵白色莲花向我前面漂去,逆着溪水前行。它们是什么人的使者,邀请我去赴一场盛宴,或者看一场宏大的表演。

我抬脚想走,发现自己走不动。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穿上了蓝灰色的衣服,肩上还有斑马条纹。手上背在背后,戴着镣铐。我试着抽手,挣不开,也就放弃了。戴着手铐,走路不方便,尚能忍耐。

我缓慢地抬脚,水流在我脚边分离,又在我脚后汇聚,去到无穷远处,消失。

钟声从天上下来,敲散了浓雾。

那是晨暮时分山寺敲响的铜钟,远远近近,一声一声地响着。雾随着钟声,越来越薄。我在心里默默地数,一共十三下。钟鸣停时,出现了一条石阶路,通向山巅。

踩着石阶上山,前方渺渺传来木鱼声声,稀薄的雾在一声声木鱼叮咚里消融,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弥散开来。

雾气散尽后,我看到前方山巅之上,一座古朴的寺庙静坐在那里,好像已经在此守候了千年。

我走进寺庙,那股淡香浓郁起来。这里,是梦的源头。

寺里没有人,我一路穿过前厅,穿过前院,院中一口青鼎上插着三炷香,佛光石龛烟雾袅袅。香燃了很久,忽浓忽淡,连耳畔的木鱼声声也被这层薄烟疏远了,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走进大殿,四方没有各路天神,全是莲花花苞。大殿中间一尊端庄高贵的无名菩萨金身像。香案上摆着一束三炷香,我在蜡上点燃,虔诚礼拜,然后插在香炉里。

面前的菩萨缓缓睁开双眼,彩漆的外壳一片片崩裂剥离,露出真容。

她很美,肤若凝脂腕如皓雪,眉眼清明顾盼生辉,端庄慈柔裙裾飘扬。她是菩萨,是救苦救难的神明。

我歪着身子,在蒲团上跪坐下来。

她向前迈出半步,款款旋转,踏空而行。丝绸飞扬,舞姿翩跹,踏惊鸿,傲游龙。

木鱼声依旧在响,她踏着木鱼的鼓点一次又一次旋转,如莲花平地升天,氤氲香气弥散。周围的花在香气中盛放,星星点点的白光漂浮空中,环绕在她周围。

她的小腿上绑着小鼓,每次舞动都会敲响,咚咚的小鼓声,咚咚的木鱼声,冥冥中好像还有琴瑟笙箫一起吹响。

她跳得那么美,我都不敢眨眼,哪怕错过一秒都会是终生的遗恨。

一曲舞毕,她缓缓落地,向着庙外走去。

我连忙起身跟上去,不知何时手上的锁链被解开了,我重又是自由身。

跟着她来到庙外,眼前场景赫然不是我来时所见。寺庙立于高山之巅,山下是无数燃烧着的村庄,烈火肆意蔓延,整个天空都是红色的。

三界不安,犹如火宅。人生在世,就如同在火宅里受苦。

我偏头去看她,她清澈的眼眸里满是泪痕,眼泪顺着面颊流淌。她转过身,怅然地回到寺庙里。一层云雾飘来,她踏着云雾离去了。

鲜花凋零终有时,世间谁人能长久。

我站在山巅遥望火海。她走了。她本是来带领人们离开火宅,可是人们情愿深陷火焰之中,无人抬头去看那极乐世界的歌舞。她憾憾离去,临走时留我一个人。

火势渐渐蔓延,连这座高山都不能幸免,四周都被点燃,寺庙在烈火中静静燃烧,像一个老人闭上了疲倦的眼,在火焰中消亡。我害怕地一步步后退,却退无可退,身后就是高崖。

我踩到悬崖边缘,向后倒下,坠落,耳边满是尖啸的风。

此刻,来自远方的记忆忽然复苏。我面前一闪而过无数的山岩洞窟、雕塑壁画。在那五彩的画面之中,火焰熊熊燃烧,从西方极乐降临的女子跳起神明世界的舞蹈,无数困囿于火焰的人仰头观望。

紧那罗菩萨。那位带来极乐歌舞,引领火宅中的人们逃出的救世神明。金银财宝,牛羊牲畜也不能唤醒的人们,在歌舞中睁开紧闭的眼,追逐着歌舞,离开危境。

唐小冬在这异世里复现了这支舞。她对我说,这是为我跳的舞。

她是来……救我的。

我猛地睁开眼,雪白的天花板扑面而来,好像要朝着我坠下,吓得我又闭上了眼。

“萧红!萧红你醒了!”

萧薰儿抱着我的肩膀,满眼都是关切。她伸出手问我,“你清醒了吗?能看到吗?看看这是几?”

我紧闭上眼再睁开,打量了好久,“是……一吗?”

萧薰儿松了口气,漂亮的面颊上满是倦容。她恨恨地想要训我,又实在没力气,退了两步坐到椅子上,“我一定会被你吓死,或者累死。你可真不省事,只要我一会没有看到你,你就能白布盖着抬出学校。”

本来浑身无力,可一听死这个字,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要弹起来,“冬儿呢!冬儿去哪了?!她在哪里?!”然而我根本没能起身,此刻浑身上下全被绷带绑着,缠得和木乃伊一样,我一股子力也只是让我抬了一下头。

萧薰儿被我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愣在那几秒钟没有动静,待她反应过来后立刻一把把我摁在床上,“不要动!你现在的身体千万不能动!”

我被她按在床上,加上浑身上下都缠着,也根本动不了,只能乖乖听话。

萧薰儿这才松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现在你的身体有多么糟糕?医师开了药,让你全身骨肉重新生长。我还给你敷了白玉生肌粉,活血化瘀膏,紫菁玉蓉膏,若不是怕你身体太弱不胜其力,参合抱荣丸都给你吃。你现在什么都不要管,好好养着,有事等身体复原再议。”

我无力地点头,一点头才想起自己动弹不了,只好用沙哑变调的声音回答,“好。”

这个字还没出去,我就被悲伤的情绪拖进了沼泽。

为什么我总是会被折腾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受苦受难?好在萧薰儿脾气好家底又厚,换了别人我已经死好几次了。

不只有我,还有唐小冬。

即使萧薰儿不说,我也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唐小冬了。

记忆都是破碎的。循着我碎片一样的记忆往回走,能看清的就是大笑的唐慕海,还有那个爬满毒虫分辨不出身份的人。可我知道,并且确信,那就是冬儿。我想不起来为什么我的记忆里会有这样的画面,甚至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么确信慕海姓唐。我只知道一点,我能记起来的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我还在找自己的记忆,萧薰儿发话了。“‘努力修炼’之类,多说无益,你也不爱听。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已经几经挫折,濒临死亡,仍然能不动摇地这么懒怠下去?换做任何人,哪怕只经历一次,都会奋发努力,摆脱现状。可你,你还在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哪怕是我遇到此等危局也如履薄冰谨慎小心,全力去博一丝生机。你到底有什么凭借可以这样盲目无畏?因为总有人恰到好处地救你吗?”

我答不上来。

是啊,走到今天,我有多少次差点死在萧宁手里,死在不知名路人手里。只要哪一次运气再差一点,我就小命不保。换了任何一个人,只要是个人,就一定会想方法改变这样的现状,不论是自己努力修炼变强,还是逃离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江湖。没有谁会和我一样,一面大惊小怪鸡飞狗跳地强留在学院,一面心安理得甚至自负自傲地懒惰混日子。

为什么啊,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为什么还不修炼?你明明已经失去这么多了,再不努力点,只会更加无力反抗,看着命运这个强盗登堂入室,把仅剩的那点家底都搬走。

为什么啊,明明道理都知道的这样清楚了,此刻一想到修炼,还是只想扭过头回避,只想迅速钻回乌龟壳里,躲开萧薰儿的追问。仿佛只要不修炼,干什么都好,看蚂蚁搬家石头开花都好。

为什么啊。

萧薰儿继续说,“你总有贵人相助,今天我救你,明天他救你。为何你总是如此幸运?换了旁人,如你这样弱不禁风,受人拳脚,剧毒加身,佞幸构陷,早就死于非命了。”她顿了一下,语气凝重地问,“你何以还能活着?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浑身一颤,惊恐地看向萧薰儿,“小姨你说什么?”

萧薰儿神色严肃,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你以为我是随口一问吗?你自己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吗?”

“不……我不知道。”我在惶恐中摇头。“我只觉得我很普通,我没天赋,修炼也炼不动,长得很丑,谁都没理由多看我一眼……可总有人说,我背着什么,我还身处危险。小姨……”

萧薰儿没有答话。

“小姨。”我听见我的声音在颤抖,“是不是有什么人,不让我死,但是要我一次又一次,像这样,要死不死……把我往死里折磨?”

萧薰儿皱眉,“你说什么?”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留下来,浑身都在发抖,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恐惧。“制造一个莫名的理由,拉来几个可以动手的人,然后,把我推到他们脚下……然后,再让你来救我,让我活着,别死了。等伤好了……再来一次……就让我在重伤和濒死之间……不停地……”

“没有。”萧薰儿斩钉截铁地打断我的话。

我再说不下去了,手脚都开始不听使唤,眼泪止不住地冒。

萧薰儿根本没有理会我的恐惧,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萧红,有所行动,必有破绽。真如你所说,有人安排你受苦受难,那幕后之人一定有迹可循。要知道这世上没有神,更不存在什么既定命运。你落得这个下场,也是你散漫无德才咎由自取。你如果早先听我劝告,有实力傍身,旁人不会觉得你德不配位,更不会随时随地践踏凌辱。”

我在一片空白中,时断时续地吸气,全身都不听使唤了似的。我早知道和她说这些话没有用,还是想试一试,或许这一次能让她对我有所改观。可她就是如此自信,她觉得只要自己相信世上没有神,那就一定没有。我改变不了她的想法,反而要和她继续吵起来,那不是我的意愿。

我的眼泪还在流,它一颗一颗地冒出来,它不听我控制,我无法命令它停下。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一片空荡荡,好像我的心已经被摘出来了,不再连着身体一样。我闭上眼睛,不想再说话。萧薰儿也没有再说什么,只要我好好休息,就起身离开。

萧薰儿说,她特别拜托了花奶奶来照看,检查之后发现,我的身体愈合能力出了很大的问题,一连三天过去,伤口都没有愈合的迹象。什么药都已经上过了,可伤口就是不生长,也不恶化。花奶奶说他们也没有办法,只能等着。

萧薰儿亲自查我的状况,说我的灵魂和我的身体之间的联系出了问题,灵魂好像无法驾驭身体了。但是这种异常好似有恢复的迹象,所以她也说要我等等看。

她和花奶奶讨论过后,认为我现在的状态极其不稳定,千万不能受精神刺激,所以我必须静养,躺在床上休息。

早晚有小护士来给我换药,萧薰儿在旁边帮忙。护士把绷带拆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被自己恶心到了。浑身上下一块指甲大小的完整皮肤都找不到,到处是啃噬的痕迹,脓包毒瘤淤血,还有萎缩坏死的肉被切掉后的伤。萧薰儿一个一个脓包地挑破,一个一个毒瘤地切除,在有淤血的地方用火属性斗气做推拿,在伤口上涂促进皮肉生长的药。看着她那么耐心那么认真的样子,我眼泪一颗颗往下滚。

萧薰儿说,我背后好像有纹身,但是被毒虫啃得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了。我在心中哀叹,汝兰陵留给我最后一点东西也没能保住。

尽管萧薰儿一再强调我必须静养,可我没有听她的话。我太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断尝试着回忆,哪怕她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很多事情细节都不记得了,但我总有种预感,在整件事之后还有我没有发现的东西,这一次我能够找出来。

第八天早上醒来,我感觉到浑身都轻松了一些。这种轻松是莫名的,七天里灵魂和身体在不断融合,伤口愈合能力也渐渐恢复,但是从来没有过这样轻松的感觉。好像之前一直有巨大的阴云笼罩着我,直到今日才散开。

此刻我隐约记起来,曾经有谁跟我说过,七天之后我就会好。但我去问萧薰儿和医师,他们都说自己没有说过这话,我再问也问不出,之后便放弃了。

确定我身体灵魂完全稳定之后,萧薰儿终于架不住我一再哀求,告诉了我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据她推测,那天我在唐小冬的寝室里发现了唐小冬留给我的字条,字条上是后山两个字,于是我就直接去了后山。在后山我看到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我认定那是唐小冬,跑过去查看,毒虫趁机爬到我身上,这才让我中毒受伤。但我非常幸运,没有当场死亡。

萧薰儿得知我没来上课,在唐小冬寝室地上找到了那张字条,猜我肯定是一看过纸条后扔了就往后山去。正好这时候有几个老师来找她,说我出了事,要她尽快赶过来救人。她和老师一起到了后山,发现地上有两具尸体,一个已经成了白骨,一个全身溃烂半死不活。

萧薰儿勉强辨认出这个半死不活的就是我,赶紧抢救。至于那具白骨,她实在认不出来,只能让老师们先处理,等我醒过来后才能向我确认。

萧薰儿还问我,能不能想起什么,或者我知道什么,也许会让她更清晰地了解这件事。

我按照萧薰儿的说法,确实回忆起来了整件事。那天我去找唐小冬,没有看到她,却在花钵下面发现了唐小冬的字条,上面写着后山两个字。我去了后山,在那里我撞上了慕海和狐媚儿,还有死去的唐小冬。之后的记忆又开始模糊,我回忆不出更多内容。

整理自己混乱的思路,我有点犹豫地告诉她,“我知道慕海姓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他姓唐,但我知道他一定姓唐,是唐家人。然后唐慕海要杀唐小冬,是唐家给他下的命令。还有狐媚儿,狐媚儿和唐慕海在一起。她背叛了唐家,唐小冬给我讲了很多唐家的事情,但是唐家不许她讲。然后唐家知道了,就要杀她。然后唐慕海告诉我他其实是想对付你的,他想要把你怎么样,因为唐家的那个……就是唐家人觉得你有危险,你的家族可能会害死他们。然后唐慕海还给我下过毒,想用我对付你,但是失败了。唐小冬就是这个时候被他们怀疑的。然后就变成这样,我跑到后山,唐小冬已经被慕海杀了。慕海还笑我和唐小冬傻。”

萧薰儿听到慕海姓唐的瞬间就明白了,“原来如此,他一直都用毒斗气,可是很少抛头露面显露实力,加上狐媚儿种种作为吸引目光,慕海的行动才更掩人耳目。连我都没曾注意过他。”然而她很快又陷入沉思,“唐慕海和狐媚儿,在我和老师们赶到的时候,都不在场。老师们说这两个人已经近一旬没有来上课,自从你出事后,他们就没了踪迹。如你所说,一定是逃走了。看来还要抓住他们才能查明真相。”

想了一会,她又问,“为什么唐家会盯上我?他们应该是不知道我身份,否则也不敢打这种主意。唐小冬跟你说过什么?是有关唐家的内幕吗?”

我摇头,“小姨,我不能说。”

萧薰儿微微一皱眉,立刻又想通了,“我明白了。我先不问这些。你确定你当时看到了狐媚儿和唐慕海?他们当时还说了什么?确实说过,我是唐家的目标吗?”

我点头,“我看到他们了。唐慕海亲口说,你,还有韩……都是他们的目标。”说到这个名字,我哽了一下,只出来了一个姓,把剩下两个字吞回了肚子里。

萧薰儿顾自点头,“如此说来,唐家,不得不查。他们家族大有古怪。如无防备,连我也要遭遇不测。这件事,必须告诉三叔和父亲。”

我伸手去拉她的袖子,“小姨,冬儿,冬儿在哪里?”

萧薰儿思绪被打断,先是愣了一下,才回答我,“在你昏迷期间,校医检查了那具白骨,核对最近在校人员名单,初步猜测那是唐小冬。现在你也这样说,我会告诉老师,让他们向唐家确认。”

我点头,没有再说话。眼泪想要自己掉下来,被我憋了回去。

又过了几天,萧薰儿才来告诉我,那具尸体确实是唐小冬,已经连同唐慕海失踪的消息一并告知了唐家。唐家向学院提要求,一定要找到唐慕海,但是拒绝收回唐小冬的尸身。萧薰儿只好找若琳导师帮忙疏通了一下,将她埋在我们练习的那个湖边。等我伤好了,自己去看。

我点头表示知道,就不再问了。

我来到湖边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一棵树。

那棵树本来没什么特别,但是现在上面绑着一朵白绸子做的花。我跑过去看,树身上刻了几个字,友人唐小冬之墓,笔风婉约灵秀,一看就知道出自萧薰儿的手。

我靠着树慢慢地坐下来,静静望着湖面。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那个女孩也坐在我旁边,陪着我一起看湖,一起发呆。她再也不会说话不会低头羞怯地笑笑,也不会跳那支能惊艳这方天地的舞蹈,更不会在我伤心难过地时候拥抱我,可我知道她在那,坐在我旁边,和我在一起。

我们一起看着风吹湖面涟漪波澜,看着太阳东升西落,看着天空里的鸟群周转盘旋。

远方云起云灭,快得像风,好像有什么人的眼睛,透过层层的云在看着我。

萧薰儿穿过湖面找到我,告诉我宿管大妈要把唐小冬的房间清出来。她家人是不会管她了,让我去整理一下重要东西。

我从大门进入学校,回到宿舍里,四下看去,也没什么要收拾的。除去被子枕头洗漱用具这些日用品,唯一算得上特别的就是伴生花的花钵。我把花钵收起来,准备拿去一起埋在湖边。

拉开她的床头柜,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一枚灰色铁牌,上面阳刻一个唐字,是代表唐家身份的铭牌。另一样是一本书。

书页卷起来了,是被人时常翻阅才能留下的痕迹。封皮上什么标题也没有,不是读物。

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蝇头小楷映入眼帘,翻几页还有工笔勾勒的手绘画,线条简约却能一眼看出所要表达的内容。

第一张图是一个人像,眉眼平淡,细发弱躯,竟好像是我。我去看旁边的小楷。

“这是和我同寝的女孩子,虽然她调走去和另一个人住了。她叫萧红,是个很神秘的人。她并不特别,和我一样不受人关注,可是她看什么的眼神都很淡,她好像连基本的感情都不拥有,来到这个世上不为任何目的。她那么独特,她没有朋友,好孤独啊,和我一样孤独。我想认识这个女生。”

我意识到,这是唐小冬的日记,或者随笔。这个沉默的姑娘除了我以外,只会对这个本子倾吐她的心事。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进入她的内心,以她的视角去看这个世界。

“她有秘密。她从来不对任何人说这个秘密,这个秘密赋予了她与众不同的力量。她看着窗外景色的样子那么茫然,和任何人都有距离。明明她就在这里,可是好像完全不属于这里。我要怎么靠近她呢?”

这一页的纸有两处水打湿又干涸的痕迹,我能想象那个女孩在写这一页的时候,眼里蓄满了泪水。

“她并不信任我。原来想要接近她这么难,她不信任任何人,心里有一道很厚的城墙,城墙里没有一个人进得去。我也做不到。原来孤独是这样可怕的,它可以让一个人永远卸不下内心的防御,甚至失去感受温暖的能力。寻常人随意享受的温暖竟然会刺伤她,那样的人活着一定很累。”

这是我质问她那次,她哭着跑掉了。我以为是我让她伤心难过,却不知道她一眼看出我的防备。原来她真的想要帮我,所以之后才会决定向我坦白她家族的事。她想以自己的真诚来换我的依托。

“我能感觉到她在隐藏什么,那个东西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只有在察觉不到任何威胁的时候,才会悄悄地出现,又很快消失。我很努力地捕捉过,只有一次,我差一点和它面对面。那是个很沉默的人,它好孤独。我不知道它是谁,它不像萧红。萧红是个很真诚善良的人,她会竭尽所能做她能做到的事。它不说话也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很沉默很沉默地看着,孤独得对一切都感觉都太淡太淡。发生什么事它都不管,萧红受伤它也不管。在萧红心里,为什么会有那样一个人?……难道,她一点都融不进这个世界吗?好可怕的孤独,她会被吞噬的。”

后面很长都是文字,一点一点地记录着我和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我不知道原来有一个人曾经用了这么长的时间,这样仔细地观察我。在我虚度光阴东游西荡的时候,她倾注了几乎一生,在我身后小心地打量我。

又是一幅画,这次是一个跳舞的女子,衣裙飞扬,莲花盛放,是盛舞的紧那罗菩萨。我去看旁边的记录。

“又梦到她了。她依然在跳舞。周围都是黑暗,只有她散发着光芒,只有靠近她才不会冷。虽然和她说话从来不回应,但我能感觉到,她有个很强烈的愿望,她很希望做一件事,所以很努力地跳舞。我想跟她学这个舞,如果我会跳这个舞,也许能够帮到她。”

再翻过几页,我看到一个女占卜师,占卜卡片在她手中跳跃。

“她很想做到的事,究竟是什么?她那么努力地跳舞,连身处黑暗都不怕。其实,会看到周围都是黑暗,只是因为自己就是光明吧……我只是想为伴生花祈福,可是她还有更大的事情要做。她的愿望是什么?我又能够做到什么?”

会看到周围都是黑暗,只因为自己就是光明。我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唐小冬自己就是光明,她努力地想要照亮周身,只有照亮周身驱赶黑暗,她才不会感到害怕。所以她那么努力地温暖我,在黑暗里和我紧紧拥抱。

“占卜师说,萧红很普通。我不信的,她只是太孤独了,所以把心里那个人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别人看不到而已。占卜师还说她身处危险,是怎么样的危险?是来自我……”

这里她没有写下去,而且将最后半句话划掉了。

再往后是汇演的片段。她画了一个跳舞的自己和一个吹长笛的我。

“表演很成功,我能感觉到自己跳出了最好的水平。爹好像知道了什么。我有点害怕,不敢告诉萧红。她一定会害怕。也许我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她,早知道一定会是这样的结果,真该早点告诉她早点防备。慕海说,这是给我一点警告,我太出格了,唐家人除非任务不可以抛头露面,汇演我不可能拿到第一的。希望萧红不会失望吧。我还剩下多少时间?他已经拿到密令了吧,否则不会冒险暴露。萧红,给我一点勇气,让我能够面对。有你在,我一定不会害怕的。”

原来她早就知道汇演的事,早就知道自己的时日无多。她比我更清楚自己的命运,只不过一直没告诉我。她也很害怕,可是选择了依赖我。在最后能清晰地思考的时候,她希望我能给她勇气。她一直都相信我,只是我没察觉到,不能付出信任的反倒是我自己。

后面的字迹猛然一变,一改昔日工整,潦草、凌乱,写得匆匆忙忙。

“还是来了,还好他们不知道我到底告诉了萧红什么,这样她应该不会有事。我已经回不到唐家了,也许她能救我。不,她不能来。萧红,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不会害怕的。你既然可以那么坦然地面对孤独,为什么我不能坦然面对死亡?我准备好了,我要走了。”

写最后几个字时墨已经干了,笔划断断续续。这一页角落有一处一寸宽二寸长的空缺。我从地上捡起那张写着后山的纸片,小心地靠合空缺处,完美贴合。

唐小冬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撕下一张纸片,给我留下线索。赴死,哪有不害怕的呢,她只是个孩子而已。可是我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看不到也听不到了。她死亡的过程我也亲历,那么冰冷漫长,怎么会不害怕呢?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她选择压在花盆下,选择一个我一定会注意到,但是不一定马上能发现的地方。如果伴生花死了,我去查看,一定会发现纸条,就能在后山找到她。

可她不能让我太快发现,因为她知道我如果去的太早,一定会同她连坐。所以她没有放在更显眼的地方。

她在将死的时候,都不忘记要为我谋求生机,宁可自己孤单地走地狱路,也绝不要连累我。明明是一个那么怕黑那么怕冷那么怕孤独的人,最后还是选择牺牲自己来温暖我。她怕我看到她的死之后,会彻底被孤独吞噬。

可是我已经看到了。

她的预期落了空。我亲眼看着她那么凄惨地死去,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果真如她所说,被孤独吞噬了。

日记本后面都是空白,能够填满空白的人已经不在了。我徒劳地翻过一页又一页,白色的纸张哗哗地跳,没想过还能看到什么,偏偏又怀着某种希望,就像不愿相信那个女孩已经死了一样。直到最后一页。

字迹又恢复了工整,好像是很久以前写的。

“如果写到最后,我就撕掉这一张。代表迦南学院结束。如果没能到这里”

下面一排字和上面的时间又不一样,应该是很久以后才补上的。

“萧红,不要害怕,我一定会救你。”

……

眼泪忽然涌出来,止都止不住。我好像又看到那个胆小怯懦的女孩,她用尽全力,对我伸出手,却离我越来越远。她慢慢慢慢远去,最后消失不见。

我抱着日记本嚎啕大哭起来,好像怀里抱着的还是那个女孩一样。我从来没有对她完全地付出信任,可她一直到死都希望能带我离开孤独。最后她走了,这世上又只剩下我孤单一人了。

人说每个人一生结识最重要的只有五个人,用五根手指来代表。

我已经失去了母亲,那是大拇指,从此我失去了握住一切的能力,再不会去争取什么。现在我失去了唐小冬,她是中指,从此我将堕入无边的孤独与黑暗,再感受不到温暖。

我从来没想过失去唐小冬会如何,我不敢想。而我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匆忙遭遇这一切。

可我能改变什么?唐小冬自己都在倒数生命。作为一个毒宗中人却不能修炼毒功,她早已经明白自己必将有一天会被家族以某个理由处决。而我,作为一个局外人,连碰上自己的命运都被撞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在她的命运前,我又能做什么?

我又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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