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安国公府门前,我犹豫了很久,也没敢上去敲门。
虽然明明觉得一切都还没有变,但整个安国公府已经全然不是往日气势了。
很快他就要入主皇宫,成为无度天国新的皇帝。而这座旧邸,或许会赠予他人,或许会留作念想,总之它只会是过去,不会是未来。
正在我踌躇的时候,大门自行开了。
两个门卫向我见礼,“是萧姑娘吗?夫人请您到里面坐。”
我有些惊讶。
我没有想到,此刻来迎接我的,会是王婉然。
一个小家丁带着我往里走,过了两道门,又换一个内务家丁来引路。又过了两道门,再换一个老妈妈来接替,带我进了五门。
等到了正厅,老妈妈让一个姑娘进去传话,等姑娘出来回话了,才让我进去。
一路走到右手边的耳房,果然是王婉然坐在这里,一旁的热炉子正在煎水,似乎是在亲手泡茶。
小姑娘说了声“萧红姑娘到了”,就退了出去。
王婉然抬头,一见是我,立刻笑了,“快坐,尝尝我泡的茶。”
我有点紧张,“我们俩的关系有好到可以随便喝你泡的茶吗?”
她像个面对无理取闹小孩子的母亲一样露出了无奈,“你啊。”
我在她对面坐下,她拿起刚刚烧好的茶壶,先用热水冲茶,然后整杯倒掉,再泡满一杯,这才倒进小茶杯里,递给我。
她的手很好看,纤纤玉手,与青白瓷的茶杯交相辉映。
我没有喝,而是望着她,问,“要怎么判断一个人喜不喜欢我?”
王婉然抬眼看我,“你这样想,会把自己的主动权交给别人。”
“什么意思?”我一脸茫然。
“‘他喜欢我吗?’这样问的时候,无论得到什么答案,都是把对方放在主动的位置上。要反过来想,‘我喜欢他吗?’”她笑眯眯地点破关键。
“可是,喜欢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情,分什么主动与不主动呢?”我不解。
她摇头,“正好相反。喜欢,是人从自我中生出的情绪,是自己的事。所以当你问‘他喜欢我吗?’,得不到答案。你能够回答的只有‘我喜欢他吗?’”
我想了想,说,“喜欢,但是是朋友的喜欢。”话刚一出口,我就明白了,于是我说,“我知道了。”
王婉然笑得如狐狸一般狡黠,什么都没有说。
“那你喜欢安国公吗?”我问。
她先是伸手在我鼻子上点了一下,然后才回答,“喜欢啊。”
我习惯性往后仰了一下,但还是被她碰到了。
我摸了摸被她碰过的地方,“这是真心话吗?”
她回答得很简单,“我需要他。”
这句话很轻,也很平淡,可当我看着她的眼睛时,我忽然感觉到非常压抑和沉重。
这种感觉只在一瞬之间,快到让我以为那是错觉。
我忽然不敢追问了,就像我不敢把自己的灵魂展示给那个魂族小少爷看一样。
我转了个话题,问了一个她曾经问过我的问题,“如果你是我,现在站在我的位置上,你会做什么?”
王婉然这次思考了很久。
很久之后,她把我没有喝的那杯茶倒了,重新倒满。
“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我没有你想要的答案。”
“至少,我想听听你的想法,能看到我没有看到的东西。”我说。
她伸手摸我的头发,撩起鬓角,又抚摸我的脸,像母亲在看自己的孩子,又像少女在看自己的恋人,“我看到的,对你没有价值。我的做法,你不会去尝试。你要凭着自己的想法去做。”
“不要摸我。”我说。但这次我没有挡开她的手。
她笑着收回手,又变回了那个魅惑人的妖精。
我喝了一口茶,很清淡也很好喝。
“安国公,和之前那个小皇帝,关系好吗?”我又一次换了话题,这次我想听听她对安国公的看法。
王婉然散漫地摇头,“不知道。”
“他们没有接触过?”
王婉然玩弄着茶杯,“他,有几次,深夜里去皇宫,第二天散朝才回。”
夜里去皇宫,第二天散朝才回。那就是促膝长谈一整晚。这么说,安国公和皇帝的关系并不差,至少不会是敌对。
“那,安国公有跟你说过,他想做什么吗?”我继续问。
“他说过,但我不关心。”她仍旧散漫。
“不,你肯定关心。因为那是你接受和他合作的理由。”我笃定地反驳。
她咯咯笑起来,“你变聪明了,没有那么好欺负了。”
“我猜对了?”
“你一定要亲自去问他。”王婉然没有肯定或者否定,“他或许不会说出真相,但你只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如果我斗不过他呢?他可是个老妖精。”我说。
“那就死在他手里。”王婉然仍旧嘻嘻笑着,嘴里却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话。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手臂,感觉有一股凉意慢慢窜上来。
“你该走了。去见见他吧,在离开这里之前。”王婉然起身送客。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她没有回答,走过来挽着我的手臂送我到屋外。
站在门口时,我想着或许只能从她这里问到这些了,准备离开。
忽然有人从背后抱住我,柔软的感觉一下子把我包住。
我扭脸看时,正好碰到她柔软的面颊。
王婉然就这样抱着我,什么也没有说。
她比我高,抱着我的时候,微微低着头,把漂亮的脸埋在我颈边。
她的呼吸很热,吐在我的耳边,我的耳朵和脸也跟着暖暖的。
她的手抱得很紧,箍着我的肩膀,环在我身前,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体温。
我无法看穿她的内心,不知道她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是不舍?是难过?是担忧?还是有别的什么在其中呢?
她开口了,在我耳边,声音很低很轻。
“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要比现在更谨慎,谨慎许多。你身边有太多危险,你在逐渐松懈。”
我感觉心头像是被什么拨了一下。
她明明一直在让我放松,明明一直要我不要绷那么紧。
可她现在跟我说,要小心,要谨慎,千万不能放松警惕。
她抱着我的手慢慢松开了。我看向她,看着她的眼睛。
她很漂亮,一对罥烟眉似蹙非蹙,一双桃花眼风情万种,可现在她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是复杂汹涌到我读不懂的情绪,泫然欲泣,似有千万言语含在口中不能倾诉。
“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会回来,来看你。”我说。
这一次,她没有再玩笑般打趣,而是轻轻点了点头,伸手推我离开。
“走吧。”
我迈步走出正厅,出了五门,回头看时,她还站在门口,像一支孤单的秋菊立在寒风里。分明现在已经临近夏日,可我却有种她的身边要飘落雪花的错觉。
下人们走上前关上门,引路的老妈妈对我说,“姑娘这边走。”示意我离开。
我还在望着她,隔着一道门,去追她的目光。直到五门彻底关上,隔绝我所有的视线。
我向着皇宫走去。安国公此刻在皇宫里,忙着准备登基。
到了皇宫门前,我原本以为会被拦下,但早有一个人在这里等候。
是柳叔。
柳叔见我来,让侍卫们让开,也没有寒暄,就带着我往宫里走。
皇宫里到处都是人,忙忙碌碌的,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东西,不是在送东西,就是在安装东西。之前大战的殿前广场上,现在围满了小太监们,正在紧张地修复被破坏的建筑和地面,已经铺好了地面的石板砖,正在修补周围的建筑。
柳叔没有立刻带我去见安国公,而是先让我在客房里安顿。柳树说,明天就是登基大典,问我要不要一同参加。
我本不想去,但又不知道怎么拒绝比较合适。
柳叔看出了我的想法,没有为难我,让我好好休息,就离开了。
我隔着窗户看着忙碌的人群,觉得一切都和自己无关。
第二天凌晨,就开始人声鼎沸地忙碌。不,倒不如说他们一夜都没有休息,我是囫囵着睡了一晚,早上被东奔西跑的动静吵醒的。
大概到了天色微亮的时间,皇宫正门打开,百官排成队列入朝。数不清的卫兵们像散布在棋盘里的棋子一样守在各自的岗位,他们和我一样冷眼看着这些入朝的官员,没有一点情绪。
百官就位,各自站定后,金钟三响,新帝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来到正宫,在大殿坐下。
此时笙箫管竽、钟鼓铙钹一齐奏响,庄严宏伟的雅乐在整个广场回响。
乐声止。
鸣赞官高呼口令,群臣行三跪九叩之礼。
群臣叩拜时,乐声再起,换了一个大而沉稳的旋律。
礼毕,群臣献表,以示庆贺。司礼太监高声宣读,内容大约是称赞新帝才贤德厚,天命所归。文章繁复冗长,我没听懂几句。
庆贺表文宣读完毕后,新帝颁布登基诏书。
由文官将诏书捧出,交司礼官员捧诏书至阶下,再由小官员放在一个托盘里,紧接着就从皇宫正大门出宫门。身着金色铠甲的卫兵跟在他身后,护着诏书一径出宫。
文武百官分两列,从侧门随诏书出,新帝摆驾回鸾。
等大典结束,已经明日当空了。
一个小宫女到我门前传话,“萧红姑娘,陛下请您过去。”
紧接着有个小太监捧着盘子到我面前。
“请姑娘将随身的武器放下,等姑娘回屋,会原样奉还。”
我深吸一口气做足心理准备,把审判和裁决搁在托盘上,这才跟着小宫女一路往后宫走去。
史书和各种史料、演绎、小说都写皇帝喜欢在养心殿办公,这个无度天国的新皇帝也不例外。
小太监进去传话的时候,我从窗棂的格子里看到,他闲散地坐在靠窗的床沿上,倚在靠枕,正在把玩手里的一个什么东西。手边的床上桌摆着一个杯盖半开的茶杯,能看得到腾腾的热气。
很快,小太监就出来,请我进去。
我走进这间不大不小的屋子,通透敞亮,干净整洁,各色装饰多而不乱,没有颜色鲜亮的玩意,反倒有不少半新不旧的老物件,倒是很显他的风格。
站在他面前,我犹豫了一下。
要不要行礼?可这里的礼仪是什么?我要怎么做才比较得体?
我想不出来,最后有些尴尬地张了张口,“安……不,皇帝陛下。”
新帝带着笑意,放下了手里把玩着的小东西。
那是一块玉佩,过去没见他戴过,上面的花纹也看不出名堂。
“萧红姑娘不必如此拘谨,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不了,孙爷爷。”我没过脑子直接回答。
听到我这么叫他,他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笑了许久后他才解释道,“萧红姑娘一句话,倒让我勾起许多往事。”
他伸手示意旁边的位置,“坐吧。给萧红姑娘拿个靠枕。”
马上有小宫女抱着靠枕过来,扶着我坐下,和他隔着一张小桌。
他仍旧和往常一样,随和地说着玩笑话,“俗事繁多,倒让我怠慢了美人。不过前日偶然听闻,有两位美人在长街上嬉戏,还惹了一场风波,只可惜未能亲眼见到。”
“不是两个美人,只有一个,还是个男人。”我面无表情地纠正。
“萧红姑娘是在介意自己容貌吗?岂不知萧红姑娘自有一股风流,常人难及,又何必与他人比较。”
“不……重点是那个美人是魂族的那个小少爷女装扮的。”我说。
他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显然他一早就知道。
“所以你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把他抓回来打一顿?”我故意问。
“嗯,刚刚继位就棒打官员不妥,但此人莽撞行事,见罪于贵人和萧红姑娘,是该罚。好在他也受到了教训,还请萧红姑娘高抬贵手,饶了他这次吧。”他笑意盈盈地跟我打趣。
简直鸡同鸭讲。
“我要离开这里了,马上就动身。”我换了话题,直接明说我要走,等着看他有什么反应。
“可惜我不便送姑娘,不过萧红姑娘大可放心,无度天国的门随时向你敞开,任何时候都可以往来。”
看起来他没有阻拦我离开的意思。
“那就先谢过了。不过,我还有件事想问问你。”我一边组织语言,一边设想他会如何回答。
“萧红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我岂有不回答的道理?”
思考了很久,我选择用模糊的说辞来缓和诘问的锋利,“从前说的,现在还当真吗?”
他笑了,“萧红姑娘如此发问,真叫我不知如何回答。若说是待萧红姑娘,当然不能有半点怠慢。”
“我指的是……”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挑明,“外面的人们。”
他仍旧微笑着,但是沉默了。
“不能说吗?”我试图给他一个台阶。
但显然他不需要。
“我已然拟好诏书,不日就会清理外城,搭建粥棚和避风所,同时重组角斗场与花楼的生意,叫他们善待那些人们。只是近日事多,还未来得及颁布,倒让萧红姑娘误会了。”
“只是这样?”我确认一般询问。
“如此,不够么?”
“……不够。”我慢慢把手握成拳,“你说过,你曾经到过那里,你知道他们真正缺少的是什么。只是重建街道,发粮发房,让角斗场和花楼对他们好一点,怎么可能够?”
“萧红姑娘,内外城区,是无度天国的规则,任何人都不会更改这一点。”
“简直胡说,这是什么规则?!没有规则会把人天生地分成高低贵贱。”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他缓缓坐正了,优雅地整理好丝绸长衫的下摆,然后看着我。那一刻他春风得意,龙袍加身,居于庙堂之高俯视所有臣民,有恢宏的烈阳在他背后升起。
“这里是无度天国,它的规则,早就和这片大地融合在一起,成为这里生长出的每一个人骨血的一部分。你可以推翻任何一位统治者,建立属于任何人的王朝,却永远改变不了它的内在。”
“是你太小看人的力量了。没有什么人定下来的无形规则是可以恒久长存的。穷人的男孩只能去参加死斗,女孩只能进入娼院,以这样出卖身体的方式换只够果腹的口粮,唯一的出路就是让自己成为最出名的一个,然后把自己卖一个好价钱。这样的生存方式,根本没有不被推翻的道理。”我心怀怒气,直视着他的眼睛反驳。
“能够有果腹的机会,已经是对他们的仁慈了。在这片大陆上,哪一个出身底层的人不是用命换物资?这不是无度天国的问题,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没有人逼迫他们出卖一切,但他们必须要承担放弃求生的后果。人是可以控制自己的努力的,连我亦不例外。”
他面带微笑说出这些话。
我很难相信,不久之前他还对我说,他会改变无度天国的局面,让那些可怜的人们不至于那么悲惨地死去。
我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大多数人对在这座城市里发生的兵变习以为常,甚至麻木到连看一眼都没有兴趣。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如果你只是延续以前的统治方式,那你为什么要推翻旧主,只是因为做一个臣子能获得的利益不是最大吗?”
他郑重起来,严肃地回答,“当然不会。我从未放弃过改变外城人生存的想法。我会修改决斗场和花楼的规则,至少他们必须保证外城人的生存。在幼儿足龄以前,要得到活下去的权利。过去的权贵为他们支付的金钱无法达成这个目的,那么就增加他们的花费,让金钱有更多机会去到外城区中。”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笑出来了。这样软弱的革新,又能给那些外城区的人们带来什么?他们还是要为了一口饭拼上命去角斗,去服侍每一个光临的权贵,直到身体彻底报废成无法动弹的死尸,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唯一谋生的渠道而活活饿死。
明明这座城市每天生产出来的食物足够每一个人吃饱甚至富余,每天制作出来的衣服和武器足够把每一位穷姑娘打扮成千金,把穷小子武装到牙齿。可是缝制丝绸的织女自己穿不起粗布衣,辛勤耕种的农人买不起一碗面,底层的人永远只能依靠死斗和做娼来从权贵们手里换得一点可怜的钢镚,然后再被以各种苛捐杂税的名目收回去。他们生产的价值都被掠走,可他们对此毫无知觉,也毫无办法。
“如果一个孩子,他角斗时受了伤,再也不能上场,也赚不到钱了,他该去哪里养活自己呢?”我止住笑以后,很轻很轻地问。
他的面色仍旧如常,“难道任何一间需要用工的商店不能够提供他的食宿吗?”
“可他已经丧失劳动能力了,没有人会照管他。”
“萧红姑娘,外城区,一直有人在尽可能地照顾他人,你应该亲眼见过。”
“只是把残羹剩汤混在一起热一热,让那些没饭吃的人不至于饿死,这也算是照顾吗?”
“能让他们有片衣遮体,片瓦容身,残羹糊口,已经足够了。他们不至于就此死去。”
我震惊于他对普通人价值的漠视,张口想反驳,却不知道该从哪里骂起。
我承认他并非完全不关心那些可怜人,可他根本没有给现状带来任何改变。
“为什么你想不到更多把财富再分给普通人的办法?难道他们唯一能从你手里拿到钱的方式都只能靠娼院和角斗场的老板,从你们的打赏里抠出来的那一点点渣子吗?”我提起声音问。
他露出疑惑,“我已经在设法开办发放救济餐和提供幼儿看护的场所了,就像你希望的那样。我会让权贵们定期支付款项来长久维护这些。这样难道不够吗?”
我已经快要被气笑了,“为什么不能直接改变现在的局面,把所有财富平均地分给所有人,让所有人都能吃饱穿暖?为什么权贵永远可以是权贵而不需要担心自己哪一天醒来就不得不拿起武器走进角斗场,而那些用身体换钱的可怜人永远只能仰人鼻息?”
他皱起眉头,“无度天国并非只有百官是权贵,数不清的家族势力都与这里有牵连。如果依你所言,要对抗的可不只是你设想的官员们,而是整片大陆。”
“当然很难,但是只有这样才能给所有人带来希望!”
他顿了一下,“什么是希望?”
“当然是改变自己命运,改变这片土地的希望,建立一个所有人都能平等地生活,不用担心吃穿、不用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拼命的国家。”我朗声回答。
我原以为我这番话说出来,能够对他有些触动,至少稍微改变一些他的想法。
但他没有。
“你忘了这片土地的规则吗?底层的人们只能被君王和权贵统治,他们不会接受任何其他统治的形式。”他毫无愧色地说出这些能让我太阳穴猛跳的话。
“那只是因为没有人这么做过,所以不相信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罢了,如果你去尝试,你就会发现他们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样。”我已经捏紧了拳头,尽管我也知道我在他面前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在我抬手的瞬间就会被他抹成飞灰。
他仍然保持着平静和优雅。也许这就是金钱的魔力,像熨斗一样抚平所有生活的褶皱,也抚平躁动的心境,而无需像我这样无力而又暴躁地跳脚。
“好吧,即使如你所说,我真的消灭了所有权贵们,把他们的财富平均分配给了所有人,之后呢?”
我被他问得一愣,“什么之后?”
他不厌其烦地为我解释,“之后,聪明的,狡猾的人依然能够迅速地从其他人手里拿走这些钱,再掌握以钱生钱,用钱来奴役他人的方法。只要一个人需要活下去,就有无数种手段把他手里的财富夺走。”
我否认,“可是只要所有人都能领到免费足量的食物,衣服,房屋,谁还需要去掠夺?”
他静静地笑了,“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但有人在乎,很多人在乎。就以果腹为例,只要有一个人,以高价收购粮食,就能够压垮其他收购粮食的商户,掌握定价权。如果他继续以同样的方式摧毁加工粮食和提供食物的商户,他就会成为食物这条线上唯一的统治者,所有的利益都会经过他手。只要让他看到这样的机会,他就一定会去这么做,这片土地上的权贵们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没有例外。你可以保证你一个人不想这样做,你能够保证其他人不这样做吗?”
“我……”我一下子没回答上来,但我很快反应过来,“你是真正的统治者,完全可以制定规则不允许这样做。”
他仍旧回以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好,既然由我制定规则,那么规则的掌控权就只在我手中,我是这座城市唯一的统治者。会不会有人选择许诺我好处,来给他们私下开放权利?”
我觉得他说的简直没有道理,“当然应该有检察机关来督促你不能被这些人收买。”
“那么你又如何保证检察者不会被收买?再设立检察者的检察者吗?”他似笑非笑。
“当然是这片土地的所有人一起来监督。”我说。
他继续追问,“所有人一起监督,这些人意见各不相同,如何让他们得出一个让所有人信服的结果?”
“选代表啊,让代表来汇总和给出意见。”我说,“代表出了问题,就换下去让另一个代表上。”
“你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办法,从所有人中间选出一个让所有人都相信的人来代表他们,管理他们,统治他们。可这就是这座城市最原初的模样,那个人是这里的第一位皇帝。而到如今,是我坐在这里。”他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不,不一样……”我想说这是不同的,但一下子没想到这有什么不同。
“人们天然地希望自己被统治,他们掌控不了手中的权力,只会把权力让渡给统治者,唯一期待的就是这个统治者足够公正。所有人都相信皇帝能够统治好国家,每一次出现恶劣的权贵欺压人们,都期望着皇帝能够肃清乱臣。直到这里变成了无度天国,底层的人们依然只能寄希望于最上层的力量去制衡权贵,让他们在重负之下喘一口气。如果真的有那样一个人,清理所有的权贵,把财富分给所有人,那么他无疑会成为代表的最佳人选,他仍然是皇帝,甚至比过去所有的皇帝都要伟大。人们还是会期望他来统治自己,统领无度天国,维护无度天国的规则,相信他能够管理这座无法度的城市。他的权力会大到人们不足以制衡他,因为这权力本就来自所有人的让渡。他留下的仍然是这样一个只能围绕着他运转的国家。你希望建立一个不是皇帝和权贵们掌控的净土,但无度天国从过去到现在都没有出现过你描述中的圣地。”
他依旧平和,依旧优雅,逻辑精密到我无法反驳。
我忽然觉得脊骨被人抽走一样软了下来。
他说的是现实,而我脑中构想的那个人人自得其乐、自美其美的世界只是我的理想,理想的国度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可一切不该是这样,没有人天生要被踩在脚底。
更让我难过的,是眼前这个曾经说要为他们设想的人,什么都没有做成就被缴械,还未向那无形的乌云发起反抗就已经投降。
可他明明已经是那么强大的人了,他已经是半圣了,整个无度天国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了,却依然没有去实践那个理想。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跑过来禀报。
“陛下,皇后娘娘的凤鸾已经入宫。”
皇后娘娘?
我看了一眼小太监,又将困惑的目光投向他。
他恢复了往日优雅的微笑,“送她去椒房殿,我马上就去看她。”
小太监得令离开,他才解释道,“之前忙碌,让夫人在家里操持,费了不少心力。如今当然要将她接到宫里,册封皇后的诏书也已下了。午后就要行册封大典,萧红姑娘要留下来看看吗?”
皇后。
王婉然。
王婉然是他的妻子,现在是他的皇后。
王婉然之前是为了什么和他交易,他又许诺了王婉然什么?他会兑现自己的承诺吗?还是像现在这样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往日的承诺一笑置之呢?
王婉然又该怎么办?她的家族,她唯一的倚仗已经是面前这个人的臣属,她也没有与安国公殊死一搏的实力,甚至现在她成为了皇后,就连离开的权力也没有了。
像一只笼子里的金丝雀。
“……你会对她好吗?”我嘶哑着声音开口。
这一次,他皱起了眉头。
“萧红姑娘,你总是会问一些越界的问题。”
他在警告我。
这不是他第一次警告。
哪怕文辞再典雅,用语再和缓,那也是警告。他在明示对我的威胁,即使他知道我有焱仙撑腰。
我沉默了。
已经绝了所有的路。
孙紫英,我是当做一个儒雅的霸道总裁来写的。他是真的宠王婉然,就是霸道总裁式的那种宠。而且是老牛吃嫩草,算是我的一点恶趣味吧。
他和萧红谈论改变无度天国的那段,千万别当成哲学命题来抠细节,我浅薄的学识和经历经不起抠,一抠必定漏洞百出。毕竟就连正经研究的学者们提出各种看似逻辑严谨论证合理的结论时,都没少被现实狠狠抽脸。
我这段只是想表达一个意思:孙紫英把之前和萧红的约定吞了,打了个一折吐出来,让萧红感觉到非常的失望和无力。而萧红却又因为缺乏实践和见识浅薄,没办法合情合理地怼回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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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一百一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