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想了,不能想,不能想……”
段君燚猛然抽出匕首往自己手左手臂上刺进去,鲜红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手臂之上全是纵横交错的伤痕。
每当想起往事时,只有身上的痛感能让他保持清醒。
一刀一刀刺向自己手臂,无论如何刺,始终是在手臂上刻下“桑华”两个字。
这两个字就像是刻在他骨髓中,刻在自己的灵魂上。
只是,他们终究是回不去了,玉镜峰上百年过往,只能是浮生一场梦。
桑华缓缓醒来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身处在一个陌生环境中,昏迷之前的记忆涌入脑海中,意识清醒之后,知觉也在恢复,桑华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疼。
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处理过包扎好,昨夜迷迷糊糊中,似乎是段君燚在给他疗伤,可是眼下屋里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阿燚。”
桑华试探性叫了一声,嗓子火辣辣地疼,声音干哑得可怕,几乎发不出声音,即使叫了一声,声音也小非常微弱。
听到里面有动静,推门进来的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正是花妖旒嬅。
旒嬅进屋先给桑华倒了一杯热茶润嗓子,嗓子里的火灼感刚刚得到缓解,桑华迫不及待问:“阿燚呢?他在哪?”
“君上的行踪,我们并不清楚。”旒嬅如实回答。
桑华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换过,而腰上的方胜结络子却不见了,“我的衣服是谁换的?在哪?”
旒嬅找来昨夜桑华换下来的血衣,桑华检查了一番,还是没有找到络子,果然是段君燚拿走了。
桑华试着运转身上的真气,果不其然,他的经脉全部被段君燚给封锁,现在的他和普通凡人没什么区别。
段君燚不止封住了他的修为,还让重淮和景离将他看守在瑶台镜,他想走出这处院子去找段君燚都做不到。
瑶台镜和玉镜峰上的布置实在相似,虽然没有十里桃林围绕别院,但是园中同样有一棵巨大的桂花树。
那年段君燚刚到玉镜峰时,见到空荡荡的庭院,他说院子里应该有一棵桂树,才配得上玉镜峰之名。
于是桑华就在玉镜峰上种了一棵桂树,段君燚每每练剑,都会在那棵桂树之下。
“你说现在的你是邪灵,再不记得曾经种种,那么这里为何叫瑶台镜?”桑华坐在桂树之下,庭院中相似的景色,总是让他不由自主想起在玉镜峰的种种。
坐在桂树下不知不觉浅浅睡过去,这么一睡,就睡到了月上柳梢,桑华是被一阵争吵声还有打斗声给吵醒的。
桑华刚扶着桂树艰难站起来,马上就有两个人被狠狠砸在脚边,一个提着大刀的灰袍人气势汹汹闯了进来。
闯进来的人,还算是个老熟人了,就是一百年前被桑华亲手关入镇妖塔中,又在七年前被段君燚放出来的妖王狏狼。
景离和重淮见狏狼来者不善,很快就从地上爬起来,将桑华护在身后。
他们二人虽然修为不弱,但是在狏狼面前依旧是不堪一击,桑华深知狏狼睚眦必报,也知道他生性凶残,两个孩子根本就拦不住狏狼。
不过一瞬的功夫,两个少年就再次被狏狼甩开,大刀迎面辟来,桑华躲也不躲,抬头迎着落下的刀锋。
狏狼的大刀停留在桑华头顶寸许,迟迟没有落下。
“为何不躲?”狏狼喘着粗气,质问中带着怒意。
桑华轻轻一笑,淡然道:“躲不开,也赌你不会伤我。”
“那你赌赢了。”狏狼应声收起大刀,这才发现桑华一身修为全被封住,“我的确不会伤你半分。”
两人相视一笑,看得身后的景离和重淮一脸茫然,狏狼被桑华关了一百年,两者应该势不两立才对。
可是眼下看着两人之间,不像是敌人,倒更像是故友。
狏狼瞪了一眼被甩出去的两个少年,大声道:“看什么看?老子都说了不会宰了他,让你们别拦着,非要讨一顿打。”
“真没事?”景离心中没底,眼神向重淮求救,眼看着狏狼是真不会动手,重淮干脆收起长剑,将景离给拉出去。
背上和肩上都有伤,桑华站着非常吃力,干脆扶着树干坐下来,虚弱道:“你终于肯从镇妖塔里踏出来了。”
顿了顿,桑华抬头看着狏狼,又道:“多谢你护我弟子。”
狏狼顿时愣住,并不答话,桑华继续道:“浮微门上下只说阿燚把你从镇妖塔放出来,当年我可没有在你身上留下禁制,一座塔根本关不住你,百年你都没有出塔,偏偏七年前离开镇妖塔,若非是为了替我护着阿燚,我想不到其他理由。”
“狏狼,七年前发生了什么?阿燚瞒着我,连你也要瞒着我吗?”
“我……”狏狼一时不敢直视桑华的目光,垂下眼睑,低声道,“抱歉,这件事我不能告诉你。”
见到桑华暗沉下去的目光,狏狼心中不忍,思索一番还是开了口:“七年前你刚闭关,万法宗的一个弟子与妖族相恋,被关入寒冰窟,你的小徒弟悄悄到万法宗把人放了,他回来之后就被息恒封了修为关到思过崖。”
“你知道的,浮微门上下除了你,都认为他是个灾星,你不在,他又被封了修为,浮微门其他弟子就到镇妖塔中来寻还未被驯化的妖,我无意中听到他们想要用镇妖塔的妖对付你的弟子,就跟着到了思过崖。”
“那些小弟子倒打一耙,诬告段小子将我放出镇妖塔,仙门再容不下他,他身上的邪灵在他绝望之际,抢夺身躯,后面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桑华,别执着了,你的小弟子早就死了,现在的他只是个邪灵。”
思过崖……
从来没有人跟他提过段君燚被关思过崖的事情,桑华知道,在段君燚还小的时候,门内有弟子针对段君燚,但是那时候那些弟子被他罚过之后也就消停了很多,他是怎么也没想到,那些人真的想要段君燚的性命。
不对!
桑华很快就反应过来,抬头凝望着狏狼的双眼:“你也跟着他来骗我?镇妖塔有弟子放出妖物害他是真,但是邪灵一事是阿燚教你来骗我,我虽闭关封闭五识,阿燚知道如何唤醒我,你和他都知道,你不是被我强行关入塔内,他想自证清白,大可以将我唤醒,何必叛离宗门,为天下所不容?邪灵之言更是可笑,阿燚现在做事的确荒谬,但是我还不至于连我的弟子都认不出来。”
“你……”狏狼最终还是败下阵来,长叹一声,蹲下身,对桑华道:“无论你信或者不信,我只能告诉你,你再也找不到曾经的小弟子,我虽然解不开你封印你修为的禁制,但是我能带你离开穹顶。”
狏狼的话音刚落,就有一道剑气袭来,狏狼护着桑华迅速躲开剑气,回身一看,段君燚已经站在身后。
“你想如何带他离开?”段君燚眼中已经带着一层隐隐的怒意,“本座让你三分,不代表你就能闯本座别院,碰本座的阶下囚。”
狏狼扶着桑华,毫不示弱道:“别忘了老子不是你手下,老子是答应帮你办事,但是没答应你关着桑华,让他成为一个阶下囚。”
“你伤他已经碰了老子底线,还想关着他?”狏狼把桑华挡在身后,怒瞪着段君燚,二者之间暗自较劲。
“你们可真是……幼稚。”桑华苦笑一声,走到两人中间。
暗自斗法的两人都担心桑华再次受伤,急急撤去真气,震得一旁桂树落了满地树叶。
“你是真不怕死!”段君燚急忙扶住站不稳的桑华,眼中是掩藏不住的怒火。
桑华满不在乎应着:“你们下次要打,记得离我远些。”
既然段君燚回来了,狏狼知道今日是一定带不走桑华,心有不甘带着一腔怒火离开瑶台镜。
狏狼刚走,桑华立刻就向段君燚追问:“方胜结呢?还我。”
“你是说这个丑东西?”段君燚从怀中掏出一条红色穗子,放在手上把玩,轻蔑问着,“你的小弟子给你的?”
“还我!”桑华想伸手去抢,又因为身上的伤,简单的伸手就扯得背上和肩上的伤口一阵疼痛。
段君燚立刻抓住桑华的手,让他无法再动弹,可嘴上却冷笑道:“浮微门执法长老,一方妖王狏狼,还有你资质不错的小徒弟,一个一个都愿意为你拼命,玉镜仙尊可真是好本事。”
此时两人之间挨得很近,桑华很清楚地闻到了段君燚身上淡淡的月桂香,桑华可以肯定自己昨晚上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而且他好像还听到了,段君燚在叫他师尊,月桂香更让他肯定,昨夜不是自己的一场梦。
封闭五识闭关七年,于桑华来说就像是睡了一觉,可是外面的世界在这七年之间天翻地覆。
特别是他最熟悉的小弟子,变得陌生,唯有近在眼前的模样轮廓,还有那双不断扑闪的眸子,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阿燚,你何必要说违心的话呢?”桑华抬着没有被抓住的那只手,轻轻抚摸段君燚的眼角,轻声道,“我从前似乎没有和你说过,其实我早就发现,每当你骗我的时候,总会不停眨眼。”
“浮云山小镇被屠那夜,大火中,我听到了安魂曲,你要真是邪灵,邪灵岂能听得了安魂曲?”
知道段君燚现在不会和他说实话,桑华也不再逼迫,轻声说:“我不知你有什么隐情,但是你不用把我推开,无论什么孽债,师尊和你一起扛就是了,别忘了,你拜师时为师立誓绝不弃你。”
每一次面对桑华,总会让段君燚乱了心神,他不知此时,是该欣喜还是该悲凉。
如果是七年前,听到桑华说绝不弃他,段君燚一定会兴奋得不知所以,而现在他只想让桑华离开他,甚至彻底站在他对立面。
绝对不能动摇。
“仙尊和弟子的感情,真是令人感动,只可惜,本座不是你那个愚蠢的小弟子,而你也只是本座的阶下囚,仙尊最好认清楚你现在的处境。”
段君燚一咬牙,狠心将手中红色穗子高高扬起,长剑一挥,红绳编制而成的方胜结,在空中断裂散开,只剩下几段零碎的红线落在地上。
“至此以后,红尘缘尽。”
同心方胜,两意相知。
——师尊,徒儿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