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王宫
昌平君回楚后,除了第一日面见过了楚王,设宴款待,而后就被安置在了一处宫苑内,再无人问津。
期间他不是没试过想去单独觐见楚王,但楚王一看见昌平君,就会想起曾经在秦国为质,被迫娶了秦王女的那段岁月,索性托病不见。
尤其是昌平君的眉眼肖像其母,这些年昌平君也一直在秦国供职,秦楚二国关系不如从前,楚王对于他这位长子,顶多只能做到不厌恶,更多的类似于父子之间的温情,是一点没有。
毕竟他还有自己两个儿子,自幼长在膝下,又是他所钟爱的王后所生,相比之下,昌平君在这个档口突然回楚,打的是什么主意,谁又能清楚呢?
所以昌平君的被冷落,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王宫中不仅没有一个人同他亲近,甚至对他设防甚重,就连每回出入宫苑,许多双眼睛都盯在他身上。
可昌平君其人,自有一番大志向,他不甘心只做一个秦国的重臣,毕竟再大的官儿,即便是位及相国,还不是要给秦王干活,人家高兴了,赏你个好脸,人家不高兴了,该训该骂一点也不带含糊的,尤其是华阳夫人势去,他最大的依仗倒了,秦王又逐渐长大,不再是从前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往后他在秦国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此次秦国松了口,愿意让他回到楚国,明面上虽然说是他作为使者归楚探望,为两国关系加深一步,但昌平君根本就没有再准备回秦国的打算。
他本就是楚王长子,母亲又是秦国王女,比之那公子悍和公子犹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上这几年楚王自己的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在楚国,他还是有一搏之力的。
但楚王的避之不见,让昌平君的耐心渐渐消磨殆尽了,他意识到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漫无目的等待下去,唯有主动出击,才能把机会把握在自己手里。
可是这个机会,该从哪里着手呢?
就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门外传来人声,举目望去,见是那长史李斯。
对于李斯,昌平君明白他是秦王的人,此番随行,只是作为陪侍,态度也是冷冷淡淡的。
“长史有何事?”
李斯呵腰道:“是秦国来人了,送来了一些好东西,点明了要让您亲自进献给楚王。”他击了击掌,随后两个宫人将纸笔奉上。
纸笔在秦国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秘密,早在昌平君还没离开秦国之前,就已经有所耳闻,只是这东西神神秘秘的,来源一点也打探不到,如今却能大大方方拿出来给各国观摩。
昌平君正稀奇着,又听李斯道:“还有...来使托了话来,王上的意思,是叫您放宽了心,秦国是您母家的故国,那就是您的后盾,您又是楚王长子,若楚国有人怠慢您,秦国就是第一个不同意的,其实若您能登上楚国王位,对于秦楚二国的关系,也是好事...”
有些话不必点破了,只这么三言两语,昌平君也算是明白了秦国的心思,怪道他说这回秦国为何愿意放他回来,原来是想扶持他登上王位。
想想也是,秦国虽然强盛,但这几年接连征战,野心勃勃,早就惹得六国不满,有六国合纵伐秦的征兆了,这秦王到底年幼经不住事,知道若是六国纵军,对秦国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心里害怕了,便想把自己送到楚王的位置上,毕竟楚国疆域广阔,物资富足,届时以为拉上自己,就可求一方平安。
可这秦王实在是单纯,就算他当上了楚王,也不会顾念秦国那点情分,真就被拉拢住了,反而他会打秦国打的更厉害。因为这些年他在秦国朝堂浸淫深了,秦国的利弊心里早就有了底,秦国实在是太强大了,只有联合其他五国,才能阻止他东征的步伐。
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自然不会让人得知,看了看那纸笔,垂眼一笑道:“王上的意思,我明白了,还请长史转告王上,我绝对不会辜负他的一番好意。”
李斯应了个是,犹豫了片刻又道:“您要将纸笔进献给楚王吗?”
昌平君说当然,“这么好的一个亲近机会,难道不该去吗?”
李斯慢慢斟酌道:“恕下官说一句僭越的话,楚王待您并不亲厚,这些天来有意不见您,您也是看在眼中,这回向他献纸笔,确实是个好机会,但顶多也只是得楚王几句夸耀。”
昌平君细琢磨了一下,确实是这么一个理儿,“可总不能把这纸笔按下不送了吧。”
李斯笑道:“若您信下官三分,下官倒是有个主意,不如将这纸笔让下官去送给春申君”
昌平君不解道:“这是为何?”
李斯晓之以理道:“您当下是缺一个能在楚王面前替您进言的人,这诸国谁不知道,春申君乃是楚王的心腹,辅国持权,楚王现下身子不济,朝堂上的事情都依仗着春申君呢,若是由他将纸笔进献给楚王,再让他在楚王面前替您美言几句,想来楚王也就不会这么排斥您了。”
可昌平君有些举棋不定,“这位春申君可不是个善茬,他能愿意么?”
李斯却道:“所以这事儿由下官去说,不会让您出面,就算说不好也不跌您的面子,当年春申君随楚王入秦,是看着您生下来长大的,他又有四公子的美称,想来也不是个迂腐之人。”
这倒也是,昌平君听了频频点头,李斯此人口才了得,不然也不能入秦王的眼,如今秦国巴望着他能当上楚王,自然是鼎力相助,昌平君睨人一眼,扬首道:“既如此,这事儿就全权仰赖长史了。”
李斯面上笑应着,把臂周旋几句,当天下午就带上纸笔,以昌平君的名义去面见了春申君。
彼时恰好李园也在,李斯说明了来意,将纸笔奉了上去,李园和春申君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昌平君此番回楚,便是存着想要争夺王位之心,照理说若他确实有才干,春申君为他说上几句话也是情理之中,可谁也不知道他和李园之间那个最深的秘密,若是扶持昌平君,那岂不是在给自己的儿子添堵?
李园扬起了轻蔑的笑,暗道昌平君可真是痴心妄想,居然想跟自己的侄子相争。
但春申君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同李斯敷衍几句,无非都是尽力而为的一类话,而后翻看纸笔,显然相比于昌平君,这四四方方的东西和那根笔杆,更让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没想到秦国尚武,居然还能造出此等好物,真是叫人意想不到啊。”
李斯拱手道:“不过都是机缘巧合,只要是能利国利民的好事,秦王愿意共享,其实说句实话,下官也没想到此物竟能出自秦国之手,要论才学斐然,文书之多,各国都是不及楚国的。”
春申君掀了掀眼皮子,“哦?听使者的意思,似乎对我楚国了解颇多啊。”
李斯忙说不敢,“下官原也是楚国人,年少时做过几年地方掌管文书的小吏,但奈何才识浅薄,难堪大任,便前往齐国求学,得以拜在荀师门下,这才开阔了眼界,辗转去秦国任职。”
春申君一听他也是楚国人,还是荀子的学生,顿时对他刮目相看,往前倾了倾身子,极力拉拢道:“你是楚人,又是荀老的高徒,何必要在他国尽力,不若回楚国来,我定会许你高官厚禄,荣华富贵。”
当时学成后,李斯不是没想过回楚国发光发热,实现自己的抱负,但正因为他是土生土长的楚国人,得知自己所学的帝王之术并不适用于楚国,相比较之下,秦国才是最好的选择,于是义无反顾到秦国,通过吕不韦进入秦国朝堂。
所以春申君的拉拢对他而言,心中毫无波澜,但为了拉近关系,他还是诚挚非常道:“能得您的赏识,是下官的荣幸,但在其位则要谋其事,此番下官前来楚国,是为护送昌平君,待此事成后,若您不嫌弃,下官自是感恩戴德的。”
对于他这样勤勤恳恳做事的态度,春申君给予了高度的认可,“不急,你先把差事当好,等想清楚了,楚国的大门始终为你敞开。”
于是李斯更加感激涕零,“您真不愧是四公子的美誉,既如此,那下官有一件事也不能再瞒着您,其实昌平君此次是做了两手准备,若您愿意为他进言,那皆大欢喜,若您不愿意为他进言,他就正好能趁着这个把柄,将您的秘密揭发到楚王跟前去。”
春申君大吃一惊,追问道:“什么秘密?”
“这...”李斯看上去十分为难,目光从春申君和李园之间来回巡梭,终于道:“其实这事儿,下官也不太清楚,只听见昌平君说什么移花接木,您和李园串通,有窃国之心,其余的下官也就没听清楚了。”
二人当场骤然变了脸色,移花接木,窃国之心...难不成,二公子的事情被知道了?
*
寒冬已过,冰雪消融,芷阳宫上上下下都撤了厚重的毡帘,窗上罩着泛黄的油纸也被揭了下来,换成轻薄的绯色花纱,这动作实在是大,屋内不能待了,便挪了座在庭前,又召了高渐离在旁击筑伴乐,赏枝稍冒出的第一簇新芽。
自打那次和嬴政坦诚相谈后,白珠原以为他会冷落疏忽,没想到他依旧是如常亲近,三日一次的请安,但凡有捷报大事,若自己能腾出来时间便亲自相报,若实在不得空,总会有一份奏报递到芷阳宫,处处妥帖,根本看不出一点怠慢之意来。
渐渐她也就放下了心来,除了忙活她的纸坊笔坊,其余一概不理,实在无聊了,那就像今天这样,召高渐离奏乐。
被太子丹独自抛弃留在秦国的高渐离,原以为这位王太后会如他之前听说的那样,对他有不轨之心,头两次过来,回回都怀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思,誓死不屈服在这女人手中,却没想到她真就只是让他击筑,有的时候还让他弹一些奇奇怪怪的曲子,调不成调,毫无雅致,糟乱至极。
这也就罢了,可这位王太后还有个奇怪的嗜好,她居然喜欢听曲入睡,譬如现在,他才弹了两首曲子,她就已经倒头睡晕过去了。
这对痴迷音律的乐人来说,是极大的羞辱和不尊重,就算你实在粗鄙不懂乐音,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睡觉,高渐离看着那女人恬然的睡姿,听着平缓匀停的气息,怎么也想不通,当初秦庄襄王怎么就看上了这样一个女人。
除了那张脸还有可取之处,她的品行作为,没有一点当得起太后的风范。
但高渐离是个自矜的人,他若看不上谁,是连多余一句话也不肯说,最不济也只是挪过眼去,眼不见心不烦。
击筑声时轻时缓,白珠听着这助眠曲,享受着阳光的沐浴,昏昏沉沉陷入梦乡,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近了,有人在座前唤了她一声,她这才悠悠转醒。
是经常来给嬴政送报的小宫人,白珠接过他手里的信报,展开细读,而后成一团,随手扔在旁边。
她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柳眉替她拉了拉毯子,不禁问道:“太后,是又出什么事了吗?”
白珠道:“昌平君遇刺了。”
柳眉登时吃了一惊,“那死了没?”
“没死。”白珠打了个哈欠,“有李长史在,他死不了。”
死不了,也活不成,李斯特地留他一口气,不过是要将他带回秦国,好留下一个话柄,让楚国有亏欠,料想楚国这个时候应该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李斯下一步,就该去挑拨春申君和李园的关系了,到时候狗咬狗,一嘴毛,谁也不比谁干净,李园或许会动杀心,荆门之祸重蹈覆辙,但这个时候楚王还没死,他想独大抗衡春申君,也不比上一世那么简单。
楚国现在是内患不断了,没工夫去应付其他的,燕国收了好处,也会依约牵制住赵国,还剩个韩国不足为虑,魏国如今是孤立无援,自身难保。
如今单看王翦能不能拿下魏都大梁了,毕竟春天要来了...
对了,还有蒙恬,那位被他拿住的龙阳君可是魏安釐王的心头肉,按照原本的轨迹,今年魏安釐王也该病死了,也不知道龙阳君被擒,会不会给他的病情来上毁灭式的打击。
正想着这事,没想到下一刻,熟悉的身形就出现在她的视线中,白珠疑心自己看错了,可身边的柳眉却起身行礼,叫了声‘小蒙将军’。
定眼一看,真是蒙恬,算起来有许久没见了,外头历练一遭回来,人黑了也瘦了,仍旧是那一身戎装,只是走到她跟前行礼时,视线在旁边击筑的高渐离身上顿了一顿。
“微臣回来向太后复命了。”
白珠从座上起来,支应笑道:“先前看捷报,以为你还要过上两日才能进都城,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去见过王上了没有?”
蒙恬说见过了,“眼下王上...正在和祖父,以及那位..尉缭先生商议政事。”
他几番欲言又止,目光不住瞟向旁边,白珠也察觉出来,原来是那击筑声一直没停,说话时难免有些怪异。
这位高渐离,是个实心眼,不论是在说话吃饭,只要你不喊他停,他就能站在这里击到天黑,白珠干笑了两声,挥了挥手道:“渐离,你先停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