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暗雪并不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所有人都笃定暗雪会受到最痛苦的惩罚,但诀弦却只是答应了她的请求,让她回到她原来的地方,原来的身份——一个小国俘虏的身份。
一个俘虏,会经历些什么呢?
夜为万人妻,朝为鼎中肉。
娇/乳/羹,人皮灯,白骨棒子喂野狗。
凌迟。一个时辰一刀,三个月后才死。
人面兽。
剥/了皮的一摊血肉,被驱赶着做他人练手的靶子。
皮囊尤是桃花色,底下一块一块的脓包与腥臭。
刃从玄圃入,自天灵出。
檀香刑。
人蛊。
……
如果说从冥门回到陌国,是让暗雪见识到了什么是人间,那身为俘虏的日子,便是让她知晓,什么叫做地狱。
贫困之中的陌国百姓是守不住道义,那生于这样的地狱中的人呢?
在极恶的环境中,人心究竟可以可怖到什么程度?
抚育她长大的姑姑们,早已在一个月内便痛苦离世。
师门所授的那些保护子民、守护道义的功法,都变成了求生的手段。
茹毛饮血,算计厮杀,与虎豹争食,以鼠蚁为粮。
一个小头目将活下来的十岁以下的孩子扔到毒雾纵横的深谷秘境,试图以养蛊的方法,驯养出一只凶悍忠心的人畜。
——废去心脉神智,以蛊入脑,操纵命令。
最开始,暗雪狩猎,厮杀,以实力获得了领袖的地位,带领孩子们挣扎求生,试图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她制止孩童们食人,想尽办法制作出陷阱,编出阵法,生生让那些比人族强悍百倍的妖兽,都成了孩子们的食物。
避开毒虫聚集地,收集药草,偷强大妖兽囤下的粮食。
她仍试图让更多人活下去,甚至将自己的食物分给了年幼体弱的女童,她心中仍有身为王储的本能的对子民的守护。
但,这样残酷的炼蛊之中,怎么可能让他们生存下去?
终于,不甘心的少年们双眼血红,使计让她在猎兽中死去,然而因为实力与血统的强悍,暗雪并没有死去,只是重伤。
少年们便在她受伤昏迷时,吃掉了她的妹妹,甚至意图再分食掉她。
那是她的妹妹啊。
小女孩的母亲受明虞恩惠 ,尽管地位如隔云泥,但她在陌国被所有人视为异端的时候,只有她们,始终站在她这一边,支持着她,爱着她,保护着她。
她的母亲,甚至,为了保护自己,失去了生命。
暗雪曾答应她的母亲,会护她一生安乐。
可她没有保护好她,她甚至没能让她死前不要遭受那么多痛苦。
她是被人轮流侵.犯后,被活着,分食掉的。
看见残留的毛发和骨头时,暗雪几乎疯掉。
苏醒的孩童双眸血红,神色宛如妖鬼。
与妖兽搏斗又被暗算,她的身体,应该已经虚弱至极了。
但面对着一群饿狼般的少年,她却仿佛自己才是那个狩猎者。
扑过来的少年被她一个一个咬断了脖子,腥甜的血液顺着喉管咕噜咕噜往下咽,她吃掉了所有同伴的尸体。
少年们鄙薄她的“伪善”,崇尚弱肉强食,可他们却忘记了,这个充满“妇人之仁”的十一岁女童,才是众人之中的最强者。
她身上流淌着古神的血液,本就该以白骨铸王座。
她活下来了,然而,这场厮杀最后的唯一的幸存者的结局,是变成失去心智的傀儡人畜。
欣喜若狂的小头目迫不及待地来看他成功的试验品,以谎言哄骗,又以虚假的承诺诱惑,兴奋得浑身颤抖地,看着女童吞下蛊。
然而,下一秒,他的面色忽然诡异地扭曲了。
蛊王在他脑子里疯狂吞食血肉与脑髓,一如他预料的那样,把他变成了一个失去心智的、绝对忠诚的人畜。
一直低着头的女童抬起头,肮脏之下,仍可见倾城,幽黑的瞳孔隐隐泛蓝。
这张脸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南蛮女奴,而是晙墟圣女的血脉。
那身体里流淌沸腾的远古血脉,原身为古蛇的祖先,让她天生便能操纵毒物。
她操纵着那个小头目,替自己,替身边人,一一地报了仇。
但这样的戏码并没有玩多久,尸体会腐烂,失去心智的人畜,终究不同于活人。
她在一次躲避中闯进了一个山中小屋,遇见了一位盲眼的怪婆婆。
那是抚养明虞长大的师父,上一代十巫之一的巫真,曾经伴随诀弦的圣女。
她在明虞背叛诀弦后,自盲双目,自废修为。
盲婆婆对暗雪弃之如敝履,使唤如贱婢,斥责打压自不必说……但她终究保下了暗雪的命。
直到婆婆死。
回光返照时,婆婆逼着暗雪立誓,永远不会伤害诀弦。
千百种复杂情绪涌来,虽然不明所以,但暗雪终究应下了。
但她如何能伤高座之上的大祭司?没有了婆婆的庇护,孤身的暗雪被仇家挑断了筋脉,送进了斗兽场。
强健的成年男子入斗兽场尚且残酷,一个修为尽毁、筋脉具断的稚龄女童,被送进斗兽场,又会是何种遭遇?
彼时的暗雪,早已不是城墙上守国门的王储。
她心头有太多的戾气与冤屈,不得舒展,逼得她几近成魔。
她能用一次秘术,就能用第二次秘术。
只是上一次是为了守护,这一次却是为了复仇。
自爆。
场外高座上洋洋得意的贵族们,笑容永远地停留在那一秒。
意识消散的那一刻,她看见少年的容颜,清冷潋滟,风华无双,一如她九岁那年,在王都集市上,魂牵梦萦的白衣少年。
那是诀弦第二次救她。
彼时的昀国,诀弦虽为圣子,强大无匹,但十巫与六君的势力盘踞交错,他亦屡受桎梏与暗算。
他是这个世界的异类,无论他再如何强大,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这像是最俗套也最喜闻乐见的古老童话,孤独年幼的王子在逆臣的阴谋中几次涉险,但他遇到了自己的女孩。
她是最惊才绝艳的修士,最强悍的战士,最温柔的守护者,最赤诚的同伴。
最勇敢的骑士。
她历经的痛苦,终究都成了勋章,用来帮助她的爱人真正坐稳自己的王座,同时,给予自己重生。
爱上一个人需要多久?十年?二十年?
也许连一秒都不需要,他们是彼此印在灵魂深处的烙印,他生于此世,本就只为她一人。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羁绊。
他们在晨光中接受苍生的朝拜,在朝堂中面对权臣的阴谋,在冰雪中逃亡,在禁忌之地里,远古神坻的坟墓中给予彼此力量。
她在冰雪中,一度靠饮他的血液而活。
她父亲并不是昀国贵族,她本只有一半的“神血”,且血统非常之低,但却因为他,血统被强行提升,直至濒临这具躯体的极限。
其实有些东西在最开始就初露端倪,只是彼时被危机掩盖,无法爆发。
诀弦最初想要的东西就和暗雪不一样,他的偏执根本不是为了获得力量与权势,他也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爱人,所以他无视暗雪躯体的临界值,强行多次提升她的血统。
他根本就希望暗雪与他一样,体内流淌着最炽烈的神血,凌驾于万物之上,永生不死,共享无边权势与寂寞。
像两个只有彼此的、最强大的怪物。
一个追逐权势的人,怎么可能去试图把自己的爱人变成和自己一样强大的存在?
他甚至根本不在意十巫六君,其实以他的血统与实力,若是真想独揽大权,十巫根本不可能留存至今,他只是厌倦人世,只是不在意而已,在暗雪出现之前,他根本没觉得十巫的恶行有什么不对,凡人于他,不过蝼蚁尔。
站在暗雪的角度,按大多数人的标准来看,那一段故事,是暗雪在帮助他重新彻底地拥有王座,但……他骨子里根本就连王座都不在意,他身体里流淌着古神的血液,天地万物都不过他一念捏就,区区王座,又有什么好上心的。
那些热血的反抗与救赎……归根究底只是因为他的女孩而已,因为他们伤了他的女孩,因为他的女孩不希望他们继续存在下去。所以他索性陪她玩一场最宏大的游戏。
他如此沉迷于她维护自己、为自己争取权益的每一刻,她眼中的每一分怜惜与崇慕都让他觉得无比的兴奋。他们是一起的,他们是一伙儿的,他们是同类,再没有比共同对付十巫时,能让这个感觉更清晰的时刻了。
她是如此的不同……他们是同类,他们是同类!
她是他的女孩。
在那些颠沛流离的冒险中,她像是他缺失的那一根肋骨,在他生命的每一个关键点,让他逆改天命。
昀国最强大的一任祭司,真正“近神”的存在,名为寂玄。
他的爱人,是千年前,夏国的昭明大帝。
想要传承寂玄的力量,必须修行昭明帝的功法。
可昭明大帝的血脉早在千年前便已断绝,她既无后裔又无弟子,这世间哪里还有人会昭明大帝的功法?
暗雪会。
冥门,本就是昭明帝所创。暗雪身为冥门的嫡传弟子,除了她之外,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功法。
雪域古墓,极致缠绵。
血脉交融,灵力流转。
……
诀弦继承了寂玄的力量,暗雪则继承了昭明帝的修为。
一帝一君,共治天下。
邪祟尽除,在绝对的力量下,旧的十巫六君如同阳光下的鬼魂一般,轻易被消除。
她终于可以以全新的身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享受苍生的朝拜仰慕。
一切看起来都是最美好的样子。
但暗雪并不知道,最强大的魔,并非十巫,而她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