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玻璃碎片已经被收拾得七七八八,但仍有狼藉的残余。
靳临没在客厅,偌大的空间一片寂静。
丛瑜进门时踢到一块碎瓷片,正想去捡,被一个声音制止。
“丛瑜。”
靳临趿着拖鞋,从卫生间出来。
丛瑜动作应声而停,看向他时忘了回应。
少年眼底似还有未消的戾气,眯眼看着她蹲下的模样,大步走到她身边,而后弯腰,从她垂下的手边捡起那片碎瓷片。
“去拿扫把。”
靳临的声音沉而哑,冷白的手背能看见微凸的青筋,起身时不经意与她的指尖相蹭,冰凉的,像是不带温度的人。
丛瑜眼睫颤了颤,撑着地板站起来。
指尖被地上微小的颗粒硌了一下,她低头多看了一眼。
手腕倏地被捉住。
“伤着了?”
“……没。”
丛瑜一惊,下意识缩回手,却被捏得更紧,不容挣扎的力道。
“别动。”
靳临微偏着头,垂眸观察她指尖,下颌弧度在阴影的勾勒下更加锋利。
直到确认没有伤口,他才松手。
丛瑜抿抿唇,去找扫把。
整个过程很安静,两人都没再说话。
剩下的碎片很快被清理干净,丛瑜执意要再拖一遍。
靳临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身子向后仰。
过了会儿,他又叫她。
“丛瑜,”他问,“我能在这儿抽根烟吗?”
靳临抽烟一般不会在家里抽,会出去在院子里,这般不顾场合,昭示着他已经烦躁到了极点。
丛瑜心里藏着事,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到底是别人的家事,即便与她有关,她从进门开始踌躇那么久,也不敢主动开口问。
打火机清脆的声音响起。
不多时,淡淡的烟味混在了空气里。
烟雾挤压着空气,愈发显得气氛压抑。
正当丛瑜以为这件事就要在沉默里翻篇,转身去放拖把时,靳临倾身,将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
“不用理会他们。”他说,“他们不会再来了。”
丛瑜知道靳临所说的“他们”是指哪些人。
可是明明女人离开的时候说了让他等着,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模样。
就算靳临只让她放心,她也能猜到,他背后一定有更多要解决的麻烦事。
都是因为她。
混乱的念头汇聚成简单的五个字砸在心头,丛瑜没吱声,走进卫生间。
放好拖把,她看向洗手台前镜子里的自己,眼底闪过一丝迷茫。
是啊,她凭什么让靳临一直护着自己。
该是她自责,该是她歉疚,而不是让靳临站在她身前,对她说“放心”。
他们不允许她留下。
她又有什么理由,像个累赘一样留在他身边?
……
从卫生间出来时,靳临睨了她一眼,问她:“哭了?”
丛瑜摸摸脸上还挂着的水珠,“……没,洗了把脸。”
靳临挑了下眉,视线定在她脸上。
看见她眼眶没有泛红的痕迹,他扯了下唇,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丛瑜脚步微顿,自觉地过去坐好。
靳临把玩了一会儿打火机,才开口。
“想回礼州住几天吗?”
话题转换得太快,丛瑜怔了下,又听他淡淡地继续道,“给你订了明天的飞机,家门钥匙和机票明早我一起放茶几上,别忘了拿。”
“……我一个人吗?”
“嗯,过段时间事情解决了再回来。”
像只是在讨论明天吃什么,靳临说完便又给自己点了支烟,打开电视。
他总是能把事情安排得那样好,好到如果不是她撞见了今天那一幕,他说出这句话时,她甚至不会有一点点怀疑。
电视里正播着当天的新闻,靳临兴致缺缺地又换了好几个台,最终还是低头摁亮了手机屏。
……她一个人回礼州吗?
丛瑜看着他,心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
航班订在下午三点,丛瑜到达礼州机场时已经五点。
她没打算给靳临主动发消息,却在走出航站楼的时候收到了靳临的消息。
Earendel:【在哪?】
丛瑜轻舒一口气,掩盖住心底微小的心虚,回他:【刚到机场。】
他应该没发现。
从机场到家附近有机场巴士,摇摇晃晃坐了将近一个小时。
距离上次回到这里也没过多久,丛瑜拖着半人高的箱子,先去找了家面馆随便吃了点。
望着店门外逐渐变为橘黄,又慢慢暗下来的天色,她低头打开手机,从消息列表里找出【爸爸】这个备注。
最新的聊天记录在昨晚。
自从昨晚她决定不再赖在靳临家后,便试探着给父亲丛亿刚发了消息,询问他能否去他那住一段时间。
丛亿刚是在半年前搬回礼州的,据说是在外头赌输了很多钱,把那边房子卖掉了,回来换了套便宜的住,还娶了个新老婆,白得了个儿子。
丛瑜以为联系他多少会遭到斥责,已经做好了被拒绝就硬着头皮先要点钱的准备,没想到丛亿刚很快便答应下来,并告诉了她家里的地址。
这让丛瑜有些惊讶。
虽然知道和丛亿刚待在一起并不会太好过,但她暂时没有别的选择。
学校暑假留校的申请时间早已过去,上学期的奖学金也还没有发下来,她手头的钱暂时不允许她寻找新的住处,更何况现在寻找住处也还得花费一段时间。
她实在不愿意再去麻烦靳临。
记下地址,她退出聊天界面,稍停了一下。
靳临仍然没有给她发新的消息。
压下隐约涌起的不舍,丛瑜垂眸,给他把机票钱转回去。
等到安顿下来,她再回去一趟,跟他说清楚吧。
她欠他太多,剩下的只能慢慢还。
从面馆到丛亿刚的家,距离并没有多远。
那是一片老式的楼房,楼道狭窄,没有电梯,斑驳的墙皮爬满蜘蛛丝。
倒和以前的老楼差不多。
为了赌卖掉了以前的老楼,也是因为赌,又重新住回了相似的老楼。
命运有的时候还挺有趣的。
丛瑜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有些艰难地拖着行李上到三楼。
手肘蹭满了墙皮灰,她仔细拍干净,手掌在衣摆上擦了擦,这才有些局促地敲门。
上一次和丛亿刚见面还是四年前,那时爷爷奶奶还在世,他还没去赌,父女俩坐在一起吃了顿饭,丛亿刚让她有什么事就找他。
记忆里的面孔仿佛都有些模糊,丛瑜甚至想不到该怎么与他打招呼。
薄薄的铁门隔音不好,她听见一声不耐烦的“谁啊”,而后门“嘎吱”一声被打开。
探出头来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脸。
高颧骨倒三角眼的刻薄相,盯着丛瑜时神色不虞,“你谁?”
丛瑜咬咬唇,“阿姨您好,我是丛亿刚的女儿……”
“丛亿刚!”
没等她说完,女人便回头,没好气地朝里大喊,“你女儿你自己来应付,我管不了!”
“应付”这个词让丛瑜有些不舒服,但她仍保持着礼貌,乖巧地低垂眉眼。
丛亿刚出来时还打着哈欠,身上带着点酒味,比记忆里憔悴许多,瘦得皮包骨,更显一脸凶相。
“什么事?”
男人上下打量了丛瑜一眼,甚至没有要寒暄的意思,语调毫不客气。
丛瑜愣了下,轻声说:“昨天你同意了我,让我来你家住两天。”
闻言,丛亿刚脸色一变。
丛瑜心头忽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见男人神色越来越难看,在看见她身后的行李箱时,作势便要关门:“我昨天喝醉了胡说的,我们家没有地方睡了,你自己找地方吧。”
丛瑜急急拦下门,“你昨天答应过我的。”
“都说了那是喝醉了随便说的。”像是怕她接着说,他关门的力气又大了些,“我也没钱,要钱你去找你妈,别来找我。”
“我妈不在礼州,我也联系不上她。”
“那你自己想办法不行?”
“可你是我爸,”丛瑜拉着门板的手因用力而泛着白,她望着男人满脸嫌恶的表情,忽然有点儿委屈:“……而且,当初我是判给你的。”
一句话像是激起了男人极大的反应,丛亿刚猛地停下关门的动作。
“判给我?”他瞪大眼,像是看仇人一般,咬牙切齿地指着她,“你以为谁想要你?要不是你爷爷奶奶,你觉得我会同意?”
“我现在可不是你爸!你多大人了,可别来再吸我血!”
“吸血”二字如一把利刃,猛地刺进心底。
丛瑜蓦地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铁门被“砰”一声关上。
……原来她向父母求助,在他们眼中是“吸血”。
只一瞬间。
心底原本就千疮百孔的某种东西,突然彻底碎掉了。
……她又被抛弃了。
没有人要她,从来没有人要她。
这么多年,她像只皮球被踢来踢去,直到现在。
她真的没有家了。
楼道昏暗的灯光暗下来,又随着迈出的脚步声点亮。
下楼时丛瑜走得艰难,行李箱一下又一下嗑在台阶上,一下又一下刺激着心脏。
她努力平复呼吸,却仍有温热从眼眶溢出。
丛瑜用力抹了把眼睛,不顾手臂上沾染一片湿漉,从兜里掏出手机,拨打备注是【妈妈】的手机号。
仍是无人接听。
明知是这样的结果,她还是倔强地一遍又一遍拨打,像是努力想要证明什么。
证明那不是真的,证明她有人要,证明她还有家。
眼泪落下来又被擦去,满脸都是又咸又涩的黏腻感,耳边行李箱磕碰台阶的声音和机械提示音交织在一起,她拼命咬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直到最后手机显示电量耗尽,屏幕变黑。
无人应答。
……
丛瑜脱力般站在楼底,突然想起很久以前。
那时她还小,父母尚且和睦,放学时丛亿刚接她回家,母亲在楼上看见她,会早早下楼迎接,跟她说“欢迎回家”。
后来父母的角色变成了爷爷奶奶,再后来爷爷奶奶去世了,变成了她一个人。
再没有人和她说欢迎回家,再后来她没有了家。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很乖的,他们不方便她就搬出去,他们不想联系她也不去联系,她以为他们至少还会像她想起他们一样,偶尔会想起她。
但是没有。
记忆与视线一同模糊,她再一次胡乱擦去眼泪,忽然注意到眼前不远处,有个身影大步向她走来。
她眨了下眼,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却见他定定地停在了她面前,五官被路灯照亮。
靳临额前头发有些乱,站定时呼吸伴着肩膀的剧烈起伏,夜晚燥热,她又注意到他颈间的汗。
匆忙的,焦急的模样。
大脑“嗡”的一声卡了壳,丛瑜想开口,说出的话却带着哽咽:“你怎么……”
你怎么在这里。
她哽得说不出话,早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心底的防线便已彻底崩塌。
她努力想看清他眼里的情绪,只一刹那,眼前的水雾将他和她分隔开。
铺天盖地的难过与酸涩如洪水般冲上脑海,她终于从喉间挤出一声呜咽,攥着裙摆,低下头,放任自己哭出声音,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
肩膀被人按住,一只手用力捏起她的下巴,并未因她的哭泣而有所怜惜,强迫她抬起头。
路灯闪烁了一下。
“丛瑜。”
泪眼朦胧中,丛瑜听见靳临的声音压着火,怒意隐忍,“你他妈翅膀硬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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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