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阴沉着脸,怒斥道:“胡说八道,我写文是为祖国的教育事业做贡献,哪像你说的不务正业一样。”
老太哀叹,“就是要不务正业才好,你当了一辈子的老师,也为祖国奉献了一辈子,也该有点自己的生活了。更何况……现在的教育根本不是你那时那一套了……唉,不说了,说多了你又要生气了。”
老头的脸越发阴沉,按照老太所说,如果老头退休后在家一直这个样子的话,确实挺吓人的。
审判长说道:“被告说的确实有点道理,人还是得多点走动,有益身心舒畅,老同志更是应该如此。”
老太连忙附和道:“是了是了,法官大人也这么说了,老头子你快听啊!”
老头默不出声,脸上更加沉闷。
审判长转头又对她说,“就算是这样,也应该好好沟通,动不动就说离婚这算什么呢?你们都是老夫老妻的了,得相互体谅。”
老太呐呐无言,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
审判长一看老两口这态度,也知道寻常的劝言是听不下去的了。
审判长埋首桌上的文件,打算就下个问题着手。
忽然,一则小小的讯息映入眼中。
审判长好奇的问老太道:“被告,你说为了原告身体等考虑,特意改造他,那为何你们退休将近十年,最近才改造?”
陈妙可又听见后面的人在说话了,那女儿惊呼道:
“对啊,我就说,以前还好好的,咱妈偏是最近才说起这改造的事儿。”
那儿子却是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可能是她老人家一时想到一出是一出。”
那女儿小声道:“都闹离婚了,哪里还算是想一出的事儿啊。”
于是两人又纷纷感叹起来,“咱爸咱妈年纪都这么大了,还闹离婚,真是……唉……”
公众席上众人都对这个问题不以为意,觉得答案都是显而易见的。
不料老太嗫嚅了两下,竟露出了凄然惶恐的神色。
老头一直在对面看着她,见她露出这般神色,顿时急了,“怎么了这是,你有什么和审判长说啊。”
老太被他一说,竟然小声抽泣了起来。
老头傻眼了,“这是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审判长倒是经验丰富,知道问出真正原因了。
极其老练的叫她先缓和情绪,随后温声问她究竟怎么了。
老太哭哭啼啼的,“我活不长了……”
老头喊道:“怎么了啊你。”
老太拭了拭眼角,“我脑子里查出了肿瘤,活不长了……”
满堂哗然,老头更是急忙追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哇?你怎么都没和我说?”
老太悲伤的说道:“就是几个月前的事……”
老头呆呆的立住了,一些东西好似灯泡一样在他心里闪亮,他一下就把事情给对上了。
几个月前,大概就是老婆子奇奇怪怪,要他去改什么造的日子。
原来老婆子这几个月的异常,都是因为这个肿瘤么?
随着审判长细心的询问,以及老太的慢慢讲述,整个事情就明了起来。
几个月前,老太跟随着自己的老姐妹去做全身检查,极其意外查到了脑子里有了颗肿瘤。
老人家不太适合做手术,这个又是恶性肿瘤,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嘱咐老太吃好喝好,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都可以去试试。
老太平淡一生,本来想着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却不想在老来接触到了这多姿多彩的世界。
还不曾完全见识,就又将拜别。
陡然面临死亡,老太的心就揪了起来,心态也发生了些变化。
要说她这一生最放不下的,还属自家的这个老头子。
自家的这个老头子,从退休后就闷闷不乐的,既没有和以前的用事来往,身边也没什么朋友,天天就在家里看啊写啊的。
她看在眼里,心里也在默默失望。
以前那个昂藏的大丈夫啊,说一不二,教训人起来满眼都是光。
现在待在家里,写他过时的教育理念。
没有朋友来往,没有其他交际关系,就连儿女,也是几个月才回家探望一次。
他仿佛把自己隔绝成了一座孤岛,他是钓鱼客,也是被困在孤岛的人。
死亡是一把枷锁,也是一把打开枷锁的钥匙。
老太放心不下老头子,也觉得自己以前没有把老头子从孤岛里拉出来,是种罪过。
于是,她便想着改变,把老头子改造一下,起码让他走出那座孤岛。
走出来同人交际,走出来迎接自己崭新的人生,而不是沉湎于固守大半辈子的教育事业。
而她自己呢,也能和老头子多些游山玩水,和他度过最后人生的光阴。
这就是她能陪老头子走到的极限啦。
可不幸的是,她操之过急,反而引起了老头子的抵触,更加不愿意出门了。
她本身时间就不够,再加上老头子沉郁了将近十年,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这根本就是个死结。
无奈兼气愤之下,她提出了离婚,本来想着说说狠话,哄老头子继续接受改造。
却不曾想老头子倔脾气又犯了,死活不肯再出门,甚至还百般找借口。
她心灰意冷之下,有了一丝真离婚的心。
长痛不如短痛,现在离婚,也好让老头子再找续弦。她辞世的时候,也少些伤痛。
她也希望,能够借着这次离婚,真的找到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老太呜咽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了个清楚。
老太双目含泪,一时悲伤和感动交杂在心头,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你、你傻啊!”
老太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公众席也是一片凌乱,谁也没想到好好听庭审竟然爆出这么一件事来。
当下就议论了起来。
“咱妈……咱妈怎么会……”
“怪不得啊……怪不得……”
那一对子女已经傻眼了。
老头心头发酸,料是他沉闷一生,此时此刻,就算是个铁石头,也化了。
“你、你咋就不和我说啊,你要是说了……”
他“说了”说半天,也说不出下面的话来。
老太哭道:“和你说有啥用,脑袋里的肿瘤又不会凭空消了。”
老头憋了半天,“那你也该和我说……”
审判长敲了敲小锤子,他经验丰富,已经给了他们一点空间说话,但庭审还要继续,也不能放任他们继续聊下去。
“肃静,庭审继续。”
他又问了老太几个细节,确定这件事情没有其他隐情。
老太一说出真相,那里还想着隐瞒,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都说了出来。
审判长终于弄清楚事情的经过,也确定这就是真相。
于是他问道:“被告,你还要离婚么?”
老太想了想,怯生生的看老头,“离……”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头打断,“离,离个屁啊!不离!不就是脑子里有肿瘤么,这点小事还离什么婚。”
让这位当了几十年人民教师的老头子爆脏话,想来也是情绪激动得很。
老太于是说道:“不离了,不离了。”
也许是觉得这样给法庭添麻烦了,她又说道:“给法官大人添麻烦了,我们不离婚了。”
表情诚惶诚恐。
老两口年龄大,审判长也不好像其他诉讼一样训诉讼人,只是劝慰教育道:
“夫妻之间,和睦为主,有什么事多商量,两个人想总比一个人想好。就算是得了病,那也得告诉丈夫,两个人抗总比一个人扛好吧?更何况你们还有子女呢。你呢,想法是好的,就是做法太偏激了。回去让你老伴多陪你逛逛,放松心情,对你的病情也有好处。”
他说完又对老头说:“原告,你是否接受调解?”
老头点点头,“我接受。”
审判长又敲了敲小木锤,开始宣判庭审结果。
这种民事诉讼走不到辩论那一环节,自然也不需要进入评议室评议,直接就宣布调解结果。
再由书记员走完流程,整个庭审就算结束了。
庭审一结束,公众席的家人就围了上去。
“妈!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和我们说啊!”
“他大妹,你这肿瘤能不能做手术取出来啊,现在做手术很方便的……”
场面一时非常嘈杂,而就在这个嘈杂的环境之中,老头和老太聚在了一起。
他们两手相握,仿佛亲人相见。
“你该早点和我说,不就是个肿瘤……还能让它坏了我们几十年的感情不成?我……我这一辈子就认定你了,没了你,我哪儿也不去。”
老头一生内敛,说出这话已属不易,旁边的子女亲戚仿佛都成了背景板,一脸惊讶。
老太握住了他的手,已然泣不成声。
公众席上,还剩下两个人。
陈妙可把头靠在林安逸身上,幽然的说:“真好,我们老了也能这样么?”
林安逸握住她的手,“会的。不过我会陪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他的目光闪闪发亮。
陈妙可心有所感,面有霞色。
两人看着眼前老夫妻重归于好的场景,一时感到非常满足。
他们也想不到,随意挑的一个老夫妻的离婚诉讼,里面竟有如此曲折的故事。
一对夫妻的漫漫人生,就在这处法庭中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