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黎为村民鸣不平时,向怀峰斥责她坏了规矩。换成季知闲,他却囫囵在嘴里,一句质问的话都说不出口。
凡人的命也算命吗?
这本该是修仙者的共识。
可如果修为最高的人偏要说,凡人也是人,凡人的命,自然也很珍贵。
其他修仙者就忽然理解了这个天地之间最为朴实的道理。
“即便如此……”向怀峰脸皮轻颤,“……即便如此,这惩罚,是不是也太过了?”
他的心都在滴血,琦儿是向黎和慕昭昭之后,结丹最快的年轻一辈,只比她们俩晚不到十年,称得上既有天分,又勤奋努力。
季知闲轻轻一抖,剑尖鲜血便滑落在地,流风剑重新变得洁白无瑕。
“何旺家被鞭挞至死,何翠花卖掉了唯一一把采矿镐,以后的生活无以为继,村里集资刚打的水井,被向颂琦的随从倒了蛇妖之血……”
向怀峰打心底里觉得这些事不算什么,但这种观点永远只能作为修仙者之间的潜规则,绝不能摆在明面上。
更何况季知闲剑还未入鞘,看起来相当不介意再见一次血。
脸上忽然浮现一丝悲痛,向怀峰顺着季知闲的话叹气:“修道不修心,枉费两百年漫漫时光。明日我便遣族老带着向颂琦尸体去一趟何家沟,也让族中小辈都看一看,不可肆意妄为,徒增因果。”
季知闲这才收剑,对向怀峰颔首:“难得伯父有此悲悯心。”
向怀峰:“……”
没有不就被你一剑捅死了吗?
这顶高帽他只好戴上,干笑道:“你说的是。”
季知闲拱手:“还有一事,我最近修炼颇有感悟,打算闭关苦修,以求突破,与黎儿的婚事只能暂缓。”
这就要突破了?那他岂不是马上就要有一个化神女婿?
向怀峰哪还顾得上区区一个金丹后辈,心中悲伤一扫而空,喜上眉梢地说:“婚事不急,若是贤婿顺利突破,我们向家也能双喜临门啊。”
季知闲淡淡一笑,回头望了眼向黎,嘱咐道:“照顾好自己。”
接着捏了个诀,倏地消失了。
向怀峰感知到他气息已经离开,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对向黎说:“知闲境界提升如此之快,你也要多用功才是。”
他注意到向黎怔怔望着向颂琦尸体,脸色又沉下来,呵斥下人:“没眼色的东西,还不把这蠢货拖走。”
“是,家主。”几个小厮一哆嗦,连忙把尸体抬出门,只是不知要送去哪里,在门口徘徊不定。
“用草席卷了,丢乱葬岗去。”向怀峰的声音冰冷,“通知那些旁支,尾巴都给我夹紧点,下次再落下把柄,可不是一条命就能平事的。”
向黎全身发寒,望着向颂琦像个破烂一样,被胡乱处置了。
她忽然明白了,在这修仙界,弱肉强食就是天理,世人将九幽贬为魔地,可这些修仙者,又和魔头有什么区别?
想要践行自己的道,唯有提升修为,如季知闲一般,遇不平事,一剑破万法。
向黎亦拱手道:“父亲,我回去修炼了。”
向怀峰欣慰颔首:“去吧。”
向黎转身往自己院子走去,路上回想刚才季知闲的模样,总觉得,换了以前的他,不会管这种事。
……
慕昭昭强撑到季知闲洞府,刚把仙仆赶出去,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血,连拿出丹药的力气都没有。
识海深处的季知闲语气一转,柔声哄道:“何必为难自己,把我放出来,以我的修为,助你重塑道基岂不是快得多?”
原来缥缈如云上鹤的道尊大人,竟然也会审时度势,虚与委蛇。
慕昭昭没有理他,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要昏过去。
昏昏沉沉间,她感觉到一只无形的手取下季知闲腰间的乾坤袋,放到了她面前。
接着又在房间里搜寻了一堆瓶瓶罐罐,尽可能往慕昭昭手边送。
[群主?]
[是我。]
夏纾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我没有神识,打不开乾坤袋,帮不了你太多。]
[已经足够了。]
慕昭昭握住了一瓶补气丹,却手腕无力,无法打开。
这一点夏纾倒是能帮一把。
她打开瓶塞,倒了一颗丹药塞进慕昭昭嘴里,补气丹入口即化,药力在残破的身躯内流转,慕昭昭终于有力气睁开眼睑,抖着手,又倒了一把,嚼豆子似的生吞。
季知闲隐入识海中,没有再说话。
取来丹药之人,出手无声无息,从他到房间外所有仙仆都没有察觉,难怪慕昭昭能把他制成傀儡,原来是有高人相助。
此等高人,为何会帮一个毫无价值的废物?
季知闲不知高人喜怒,只能静观其变。
慕昭昭盘腿而坐,运转功法,半晌气息稳定下来,全身已被冷汗浸透。
她看了一圈丹药,眼睫轻颤。想要先破后立,非意志坚定者不能为,即便她能靠自己毁去挖丹残留的碎片,也很难保持清醒。
普通人哪怕是正常结丹,也会找信任的亲人护法。
而她能信任的……唯有群主与其他群友。
[群主,还有一事相求。]
[不必用求这个字,我正好也有事想问你,我们交换。]
慕昭昭没问夏纾要什么,她只知道群主答应的一定会做到:[那就请群主替我护法。]
[除非我不在了,不然不会有任何人能接近你。]
慕昭昭嘴角扬起一丝快意的笑,不再犹豫,按照顺序取药服用,一颗又一颗丹药入体,药力不断汇聚,在功法的引导下来到丹田,包裹住金丹被挖的位置。
毁去残片的过程远超挖去腐肉的痛苦,可唯有如此,才能长出新鲜的血肉。
好在现在的慕昭昭有最坚实的后盾,大可放手一搏。
那一瞬间慕昭昭的灵识都仿佛爆开,接着在极致的痛苦中描摹丹田血肉模糊的模样,碎丹已清,刻不容缓,她全身都在颤抖,却无比坚定地重走结丹之路。
一颗金丹颤巍巍出现在丹田中,虚幻得仿佛随时会再次破碎。
痛,实在是太痛了。
慕昭昭从榻上摔了下去,脸颊撞上冰冷地面,浑浑噩噩,失去了所有感知。
门外有仙仆听到动静,敲门询问:“道君可有事吩咐?”
无形之手提起仙仆,将他们带离了此地。
夏纾虽然只会这一招,利用跨位面通道挪动东西,但已经足够唬人了。
连灵力都没察觉到,自己就已经被推走,对方至少比自己高两个大境界。
以为这是道君无声的命令,要他们退下不准多嘴,仙仆们纷纷闭口,不敢再上前。
房间里,慕昭昭全身染血,蜷缩在地上,眼睑半阖,看起来已经没了生气。
那些本已远去的责骂、鄙夷、不屑,像临死前的回顾,在她耳边一声声响起。
“你娘是爬床的贱婢,你就是没人要的野种。”
“想吃肉?你也配。给你点馊饭,是老娘发善心。”
“你这贱.种,怎么敢和嫡小姐说话?嫡小姐心善,可也不是轻易能被你蒙蔽的。”
巴掌扇在六岁的慕昭昭脸上,她硬是生受了,还舔着脸笑:“黎儿喊我姐姐呢,她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不分高低贵贱。”
这句话又招来了一巴掌。
下人们围着脸颊高高肿起的小姑娘,有的吐口水,有的啧啧摇头。
“果然是贱.人生贱.人,你娘想靠爬床上位,你呢,就想攀附嫡小姐是不是?”
小姑娘摇头说不是,她只是一见妹妹就觉得亲切,她也没想靠妹妹锦衣玉食,只要能每天给她一个馒头就行。
但家主视她为唯一的污点,下人们生怕她污染了纯洁高贵的嫡小姐,慕昭昭从一开始盼望妹妹来,到后来怨恨妹妹的存在。
她的伪装越来越娴熟,表面上永远看不出阴暗,内心却越来越恶毒,无时无刻不想让妹妹去死。
可这样的慕昭昭,却从没有一刻恨过生母,哪怕每个人都在说,都是贱婢的错,若不是她爬床生下你,家主清誉不会受损,你也不必来这世上受苦。
娘已经死了,慕昭昭也没法去问她,当初为什么要爬床。
可慕昭昭承认,果然是贱人生贱人,她要是能有接近哪家大少爷的机会,她也会毫不犹豫贴上去。
没人给过她活路,她饿了只能吃馊饭,渴了只能饮污水,冬日没有寒衣,雨天没有遮蔽。
那些以她娘为耻的婢女们,倒是比她待遇好些,可她亲眼看到,有人送茶时记错了泡茶该用哪口泉水,就被客人扇破了脸,有人只是值夜回来晚了些,却遭小厮趁机强迫,告到家主面前,也不过是赐婚了事。
做个老老实实的婢女,就有出路吗?
不管她娘是被诬陷,还是自己要爬床,慕昭昭都不怪她。
她是阴沟里努力长大的野草,打一开始根上就带邪性,一步错,步步错。
她想活,想出人头地,为此什么都愿意做。
这么多年,也只有恶女群接受原原本本的她。
群主和群友没有一句话用过“教”这个字,可她天生机敏,从她们的行事中,飞快学会本该由父母教会的处事道理。
可惜,她才要学会做一个普通人,重新做人的这一关,却已经闯不过去了。
慕昭昭眼睑沉重,一点点往下垂去,向着永恒的黑暗坠落,然而似乎有人不停地喊她,不准她睡。
她以为是群主,心灰意冷地说:“我已经尽力了……”
“放屁。”那道声音说,“老娘千辛万苦把你生下来,最后关头还把活下去的机会留给了你,你就在这儿给老娘丢脸是吧?慕昭昭,你给我起来,不宰了向怀峰那个狗东西,你敢死试试。”
那声音凶悍得很,却莫名亲切,慕昭昭不知怎么地眼眶泛起潮意,奋力将眼睑打开一条缝,于白茫茫的天光中,看到一个瘫在茅草屋里的女人,她身.下全是血,旁边一个脸憋得发青的婴儿,像小猫一样微弱地啼哭。
女人旁边,有道时断时续的声音在问她:“你可以选择自己活下去,或者给你女儿一个逆天改命的机会,你想选哪一个?”
“我选择自己活下去!”女人毫不犹豫地说。
“好。”
那道声音并没有意外,一道白光笼罩住她,开始治愈她的伤口。
她惨无人色的脸上,逐渐多了一丝红润,可不知为什么,她的眼里却没有一丝高兴。
一滴眼泪顺着她眼角滑落,浸入草席。
她张了张干裂的唇瓣,忽然说:“能换吗?”
那道治愈的白光停住,白光的主人依然很平静:“可以。”
“给她吧。”女人说完,眼神变得无比凶恶,她愤恨地说,“让她去争!她要是敢输,我下了地狱,变成恶鬼也不会放过她。”
现在,慕昭昭要输了,变成恶鬼的娘竟没食言,果然从地狱里爬出来,要找她算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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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