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易磨了磨牙,听耳边郁左的传音:“边易,能推则推。”
可如何是这么简单就推的掉的?青阳宗这帮老头,不一心思索如何修为更上一层楼,偏偏如井底之蛙,在这争一时长短。
师尊段钦玉性子洒脱,桀骜不逊,说实在的与这些人确实也算不上什么关系好。
幼年时候有师尊压着,还未如何。可如今师尊闭关,行迹未知……时间久了,这些人也气焰高涨起来。
只怕他前世并非没有这么一遭。只是那时候的自己一心为宗门,还当那些所谓的任务为首要,发生这劳什子大比的时候,恐怕还在外替这些人奔波,成为他们嘴里的笑料,自然也得不到什么消息。
如今看破了这帮人的嘴脸,边易只觉得心里都在呕血。
他一甩袖,扯了扯嘴角:“多谢师伯垂爱,只是师侄尚有师弟要照料,不得空。这样的机会还是留给宗内其他师兄弟吧。”
“哦?师侄当真不思进取……”那老头抚了一把胡子,脸上笑眯眯的,眼神却凶厉:“段师弟早年可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师侄拜在师弟门下,怎能如此堕没他的名声!实在让人心痛!”
边易挑了挑眉,浑然不怕他争这口舌之快。
“罢了,罢了,好歹也是段师弟的关门弟子……”可就见吴长老一甩袖,叹息一声,脸上端出慈祥来:“看在段师弟的份上,你这师弟便先交由我不悔峰照料吧!如此,你可安心了?”
边易张嘴正欲说些什么,却又听吴长老道:“小子,你也不想你这师弟,被你耽误了吧?段师弟不在山上,你这师弟所学皆由你传授。我不悔峰有长老若干,我会特意吩咐下去对他多加照拂,便是随便一个也比你这黄毛小儿要好些,你说是不是?”
又闻这吴长老的声音传音入密,话语中的威胁之意竟是藏也不藏了:“你可不要不识好歹啊……”
边易袖子下的手掌紧握,指甲在掌心握出五枚深深的月牙印痕。他脊背挺直,抬头去看那上首慈眉善目的老人,字句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如此,便多谢吴长老费心!弟子谨遵教诲。”
心头却愈发打定主意:待他突破结丹,便将师尊魂灯带走,领着小师弟一道离开这青阳宗!
吴长老见他服软,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枯槁干燥的手抚了抚胡子,一挥手:“你和你师弟下去吧。既然你的名额已定,后头也不必再看。待出发时,我会叫人去你峰上通知。”
真是装也懒得装。边易心中冷哼一声,甩袖转身带着不明就里的庄飞白朝剑堂外走,将周遭那些或明或暗的视线全都忽略了。
掠过郁左身侧时,听他传音道:“我会替你多留心。”声音难得郑重,还带着些叹息。
边易轻轻点头:“多谢。”
等二人下了山,庄飞白才有些茫然的在他身后出声:“师兄,我给你添麻烦了,是不是?”
走在前头的男人侧头,表情放松,全然看不出方才殿内的憋屈不甘。他随手摘了一根草叶咬在齿尖,声音有些囫囵:“就算没有你,吴长老也是要给我找些事做才甘心。
“师兄,长老们为什么这么对我们?”
边易扬扬眉毛:“你觉得我一个人,会知道猴子是什么想的?”
庄飞白一愣,低笑出声:“我还以为你会很生气,可现在看着倒是没有。”
走在前头的青年一边面露笑容的与过往的弟子打招呼,一边微微动嘴:“人嘛,有今朝没明日的一辈子。屁大点地方也值得这么下功夫去争权夺利……等我这次回来若能突破结丹,我们就从这破地方出去。为了这种不值得的人和事儿费神,才是真不会算账。”
有了上一世的前车之鉴,此时的他已经很清楚——至少往后三百年,段钦玉都不会回来。他魂灯未灭,人肯定是活着的。只是他闭关的地方没人知道,是不是早就出来却不愿意回来,也没人知道。
若等他三百年,只怕黄花菜都凉透了。
魂灯他一定要带走。
那上面有几滴段钦玉的心头血,缠绕着因果。若是留在那些人手里,指不定被用来做什么。且带着魂灯,将来有机会还能有相见之日。
他心头盘算要如何才能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从不悔峰的主殿带出来,嘴里道:“我此次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走前我会上下打点,只是肯定仍会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师兄,我跟你一起吧…”庄飞白的声音隔着帷帽听不真切。
边易瞬间转头:
“说什么傻话?这是说笑的吗?我去了都得掂量掂量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埋在里头,你这不是进去送菜吗?”
瘦弱的人青白相间的衣袍松散挂在身上,腰间勒的紧紧的,像是只剩下一把骨头。越近不苦山人影越少。他伸手取下了头顶的白纱帷帽,眼窝深邃而色暗,更显的那双异色的瞳孔惑人:
“是,我知道,我只是一时冲动了。”庄飞白乖巧地笑了,眼都笑出一个弯弯的弧度:“别担心,师兄,我分得清轻重。”
边易看了他片刻,叹息一声,大手在他发顶揉了两下,将对方的头都摁的低下去,本来柔顺的发顶潦草如鸟窝:
“不是嫌你,只是带着你我会分心,明白不?”
庄飞白点头:“我知道,师兄,我开玩笑的。”
“吴峰是今日那吴长老的侄儿,吴长老一定要我去……不知道他是知道些什么,还是单纯给我找不痛快。以防万一,出发前的日子你多努力些,我再教你三招两式,无论发生什么,至少能够多两分把握自保。”边易边走边说,高束在脑后的长发随着脚步摇摆,幅度看起来有些苦恼。
“好,师兄。”
“你郁师兄虽然人看起来有点不靠谱,但是若真遇见事儿了,我又不在,你就去找他。”不苦山的山脚近在眼前了:“他与我一同长大……算是吧。我们互相欠着不知道多少人情,不会坐视不理。”
“知道了,师兄。”
“吴长老也许今日只是说说,但若真把你弄去不悔峰,你只管照顾好自己,不必吃苦受委屈。若有人给你脸色看,等我回来给你撑腰。”
“不会的,师兄。”
边易左思右想,觉得该交代的东西应该已经说的大差不差,眼下正好也到了竹楼。
他视线瞄过竹楼一楼的窗,道:“回去吧,其余的明日再说。”
庄飞白手里抓着帷帽,站在竹林边上:“师兄不进去喝杯茶水?”
男人却已经转身走了,留给他一个挥手的背影:“不了,下次,下次。”
边易离开庄飞白的院子,并未回自己的洞府,反而折去了外院。
说是外院,也不过就是比不苦山更偏僻更外围的一座山。
他七拐八拐的,走了一条没人的小道。轻车熟路的模样显然已经这样做很多次了。
小时候他与郁左时常走这,趁两边的师傅都不注意就这么溜出去,去外院,去山外。总之对那时候的他什么都是新鲜的。后来两个人也因此被关了不少次禁闭,也不知道多少次被拎回来仍在各自山脚面壁。
外山现在正热闹。山沟里的几个简易的擂台上,有少年人为了搏一个未来,打的酣畅淋漓。
他远远找了一棵树隐藏在树杈里安静地看。外院的大比总是会出些苗子,好不好的,总比没有强。这时候很多山上都会有人来挑弟子。
段钦玉不在,他每年都替他师傅来。
庄飞白就是被他从这捡回去的。那时候他脸上就有这么一道疤了。
擂台上正剑影交错,他却想起那年遇见庄飞白的时候。
那年师妹离开了青阳宗,随后不久师尊也宣布闭了死关。
不苦山只剩下边易一个。
庄飞白不是赢了被他看见。
他输了,输的很惨,几乎倒在血泊里爬不起来。
说是捡他回去,这话一点没错。说是他被硬塞进来的,也没错。
没人要的外山弟子,受了重伤得不到及时的医治就会耽误修行。
修仙路上没有他的明日。
于是有人提议,让边易带庄飞白走。
一个无依无靠的不苦山大师兄,一个小白菜似得可怜外山弟子。
这两个相加,怎么都看起来不像是会很好的样子。
相依为命,勉强度日。
那些人喜闻乐见。
说不清是为什么。可能是当时他的模样太可怜,又或者那双眼睛很特别,又或者是师傅曾经说过的“缘分”,边易同意了。
庄飞白进了内门也好像没进。师傅没影子,师兄更没有。每天奔波在山外,不知道忙些什么,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偶尔丢给他两本已经翻得破了皮的功法或者武学册子。
想到这里,边易突然觉得好奇。也不知道那时候的庄飞白识不识字。
他是小时候直接被师傅捡回来的,自然没走过外院这么一遭。可他和郁左来偷看过许多次,也大约知道,这外院里的执事们总是比内院的长老们好说话许多。
他们不只接受灵石,黄金白银也是可以的。甭管哪一样,只要有,日子就不会太差。哪怕天赋最最次的,也至少能在这里安全过上十年,然后被放下山。
庄飞白当时看起来很惨。甚至边易要带他去收拾东西的时候,这小孩压根没回去:“我没什么东西要拿走了。”眼角有一条疤的小孩冲他笑笑,笑容腼腆又小心,带着让人心烦的殷切。
过成这样,恐怕是不识字的。
师兄忘了,我爱书。
他记得头前少年还在他面前这么说。
边易一时不知道,他在又没完全在的那几年,最初只到他肋骨的小孩是怎么熬过的,又是上哪识了字。
也许是每日去早学。那就要吃更多苦。
段钦玉的三个弟子,性格都不太相同。
若说谁得了他的真传,大约是师妹林晓枫。林晓枫是个像段钦玉一样行事不羁大胆的,但她又不似师傅对青阳宗有那么强的归属感。她比边易还快一步突破筑基,随后就潇洒外出游历去了。
至今未归。
远处台上的一个少女将对面的少年摁在地上揍,边易眯着眼睛看,突然就想:
若是林晓枫在山上,她会很喜欢庄飞白的,那是个明媚热烈的女孩。她一直嚷嚷着想要个可爱的师弟,肯定舍不得他吃苦,谁欺负了庄飞白,大约会把对方摁在地上揍。
她比边易晚入门,却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
可上一世边易活了几百年,哪怕他重回青阳宗,也再没见过这个师妹。
同期的人大多死了,又或者早已经离开这里,没有人知道她的音讯。
林晓枫和庄飞白,于边易来说都像是一场烟花术法。他们来自同一个起点,在某一天分开,再也没见过面。
直到三人都化作一抔黄土。
“师兄,我走啦!你就在这儿等着我名扬四海吧!”少女笑的娇俏。
“师兄,一路顺风。我在这等你名扬四海。”少年模样乖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