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景嵚回信,把信鸽放飞后,将信上之事告诉了其他三人,这时昀燚和尤知言才反应过来,这一整天云幼颐都不再闹了,安静了许多。
此时他们在外搭营露宿,除了进膳,其他时间云幼颐都独自一人呆在车厢内。他们试着安慰了几次,但她仍旧苦着小脸根本听不进去,最后无法只能留给她空间让她不必再强撑情绪。
其他人盘坐在马车边的火堆旁,皆陷入沉默,盯着火光在夜空中摇曳。
景嵚紧攥着拳,思绪不自觉回到了从前。
他被云老爷派到云幼颐身边成为近卫时,才十岁,那次在离楼残酷的选拔比赛中,他因为保护队友而错失了最佳的进攻机会,最后差点被对方当场杀死。他本以为从此便丧失了成为墨衣云卫的资格,结果不曾想那次重伤醒来,他却见到了家主镇国公云大人,他亲自来看望了重伤昏迷的他。
那次之后,他竟就这样莫名其妙被破格录入了新一批的墨衣云卫,但他却并没有如其他人那般接到去往各地的任务。就这么在离楼坐了几月的空板凳后,他才终于接到了他的第一个任务,也是至今为止唯一的任务,作为近卫保护大小姐的安危。
第一次见到云幼颐时,她刚过完八岁的生辰,扎着双髻一身嫩黄绣花毛绒斗篷,圆圆的大眼矮矮一个小人儿,像刚出生不久的幼猫,但令人扎眼的是彼时她左手吊在胸前,手臂上绑着夹板和绷带。
后来他才知道,不久前她在下雪天爬树摘梅花,摔下来弄伤了手臂。因为这件事,她身边所有的侍从都被责罚了一遍,而他也正因如此,才被云老爷送到了她的身边。
他虽心内不甘被小用,但还是依旧认真对待这份工作,时时盯着护着云幼颐的周全。
可他也知道,那个时候的云幼颐却非常讨厌他。他还记得那次因为拦着她在池塘捞鱼,然后她便气鼓鼓地跑去找云老爷告状,他隐在门口清楚地听见她哭着说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
好在云老爷并没有把他换掉,也没有惩罚他,于是他还是依旧努力完成任务。直到太后钦点云幼颐进宫,尽管老爷和大将军万般不愿意,但最终还是亲自将她送去了都城,而他作为条件,得到了进宫随侍的许可……
“景嵚……呜呜呜景嵚…”
云幼颐悲痛的哭吟声唤回了他的思绪,他不假思索立时瞬身进了身后的车厢。
身边的三人均还未反应过来,便已不见景嵚的身影,甚至身前的火光这时也才感受到他迅速的动作,火焰左右随风摇晃着。
漆黑的车厢内,云幼颐蜷缩在坐垫间,闭着眼小声抽泣着。
景嵚急着蹲在她的面前,试图轻声唤醒她,却不想她却梦魇抽搐得更加严重,双手胡乱挥舞着,嘴里发出痛苦的挣扎声。
景嵚赶紧抓住了她的手,伸手抚上她满是泪的脸颊。
“殿下,我在这里。”
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云幼颐这时才缓慢醒转过来。模糊着泪眼,许久,在黑暗中看清景嵚的面容,瞬间委屈着环抱住了他的脖颈,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景嵚……呜呜呜祖父和哥哥被坏人害死了……他们还要杀了你,呜呜呜你快跑快跑……”
景嵚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手搭在了她的背脊上,僵硬着一下一下上下安抚着她。
“殿下,你梦魇了,别害怕。”
见她仍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绞尽脑汁又把话重复了一遍,最后生涩着加了一句。
“都是假的,有我在,我会保护你。”
云幼颐在他不停的哄劝下,终于安静了下来,但却不知不觉挂在他身上睡着了。
她的手死死箍在他的脖子上,动弹不了半分,景嵚僵着身子,尝试挣脱了几次,每次就要成功了,她便不耐烦地哼唧起来。
不忍打扰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睡眠,他只能就这么任由她抱着。最后他挪动到她身侧,感受着她在颈侧呼出的气息,就这么靠在车壁上闭眼清醒了一整晚。
马车外,尤知言已盖着毯子窝在火堆旁睡着了。昀燚窝在车旁的那颗石榴树下,将手枕在脑后,抬头望着满天星河。扶曦曲腿坐在他的身侧,用树枝挑拨着火光。
“这次太后能放心让幼颐跟着我们一起北上,我便觉得可疑,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突然愿意放她归家。”
“现在,我终于想通了,估计他们先一步得到了镇国公病危的消息。镇国公一去世,墨衣云卫便会失势,从此对于他们的威胁也就消失了,幼颐继续待在宫中的作用便也没有了……”
扶曦静静地听昀燚分析着,眼望着远山,尽是萧瑟的寒意。
百年后的世界,人们依旧这般尔虞我诈。让人本能地认为这世间本就步步陷阱,盘根错节的都是人性的虚伪与谋算。
“你对这个新世界很失望吧……”
昀燚的声音越来越低,说这句话时,目光移到了扶曦被火光照得格外明亮的星眸上,就这么望着她眼眸深不见底随火焰流淌的神色。
扶曦感受到他目光如炬,同样低头望进了他此时透洁清澈的眼眸,并没有及时回答他的问话,而是淡然抬起手挡在他的头顶。
“啪”的一声,她稳稳接住了一粒坠落而下的石榴。
她手的阴影笼在他的脸上,听见石榴砸进她手掌心的声响,卧在正下方还在与她对视的昀燚瞳孔一颤。
待她将手里的石榴抛进了火中后,昀燚的内心依旧没能平复,他腾地坐起了身,惊讶不可置信地始终望着她。
“你早就看见过现在的场景了是吗?”
扶曦点了点头,对他伸出了手。
昀燚低头看了看,随后握住了她伸出的手。就在一瞬间,他的脑海犹如疾风过境,一连串画面涌入了他的脑子,飞快地放映,一幕一幕全是这段时间的剪影。
她随后松开他的手后,画面戛然而止。但昀燚还在冲击中,大口喘息着,眼神许久才终于重新聚焦。
“……你什么时候看见的这些?”
“在佛前,触摸到你的那一瞬。”
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昀燚顿时神色慌乱起来,眨了眨眼又空咳了起来,然后才想起继续问。
“你现在可以看见这么远之后的画面了吗?”
“嗯,前后一周左右。”
“恢复得很快嘛,那就好那就好。”
还在想着自己当时跪在她面前哭泣的画面,昀燚抠了抠头,慌乱着起身,左右看了看最后去行李里拿出两块毛毯。
扶曦看着他此时乱七八糟的表情,觉得有趣,玩心一起,便刻意盯着他看,待他将毛毯给她盖好,自己也盖好后,仍一直盯着他,直盯得他手足无措,脸逐渐红了起来。
昀燚不知道她突然怎么了,感受到她强烈的视线,不敢回视她,于是故意忽视。结果她不仅不移开眼睛,反而看得越来越专心起来,他心慌意乱,最后无奈转头虚虚回望她,弱弱问了一句:“怎么了?”
扶曦憋笑一悦,摇了摇头,忍着笑意问他:“你怕什么?”
“没有。”
昀燚闷闷说完这句话后,转身躺下不再看她。
扶曦望着他的背影还有他红得滴血的耳朵笑了笑,随后也躺下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大家早早便开启了路程,他们北行本就要途径肃州城,如今更是快马加鞭赶路。
云幼颐昨天哭了许久,现在情绪也稳定了下来,只是眼睛还是肿肿的,虽不哭了但依旧怔怔窝在角落发呆。
景嵚一夜没睡,将马交给昀燚后,坐在马车前闭眼补眠。尤知言驾车,昀燚骑马,扶曦依旧假寐蓄神力。
之后一路上遇上小镇,几人便住一晚客栈,其他时候几乎都是风餐露宿,终于在临近霜降那几天,到达了云府所在的肃州城。
肃州城临近边境,此时又是深秋准备入冬的时节,天空阴沉灰暗,刺骨的寒风夹杂着纷飞的尘土,吹落满城树叶,徒留光秃秃的树枝随风狰狞摇摆。
城内的景象与繁华的八星城景形成鲜明对比,黑压压的房屋挤在街道两侧,他们进城时还是正午时分,但街上却萧瑟万分,几乎没有行人,商铺内也没什么人,凄凉得仿若是一座空城。
“怎么会这样?”
云幼颐趴在窗边向外探望着,这完全与她儿时印象中的肃州城不同,她不在的这几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一行人刚进城走了没多远,便在远处看见了一支身穿黑衣的队伍。
景嵚在马上,远远便认出了为首那人。尽管多年不见,但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便是此人当初在那场选拔中差点要了他的命。
“那是墨衣云卫?”
昀燚出声向景嵚确认。
景嵚答了一声是,随后夹马快一步朝那边奔去。
走进前去,他翻身下马对眼前人抱拳一礼。
“在下顺利护送公主殿下归家,此行二皇子殿下、尤尚书家大公子和常侍郎家小姐也具同行。”
那人闻言,又错眼朝后方望去,快速看清车前两人后,便收回了视线,这才回了景嵚那一礼。
“干得很好,护送公主的任务完成后便收编吧,丙辰。”
丙辰,是景嵚在墨衣云卫中的代号,上一次有人这么唤他,已经是几乎快六七年前的事情了,故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丙辰,归队。”
那人又重复了一遍,景嵚却仍迟迟愣在原地不动。
“大人让我时刻守护小殿下。”
见他反驳自己,那人抬眸冷冷睨了他一眼。
“不必了,墨衣云卫现在具听命于我。”
话必,他一掀披风亮出了腰侧的镇国公金造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