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陆家离京,陆永年在离别前去寻云幼颐道别,他还记得那时她在花园内蹴鞠。
一群宫女没一人踢得过她,她将球踢得高高的,碎发虽然汗湿在鬓边,但脸上的笑容明媚灿烂,目光如炬全神贯注盯着下落的球。
直到望见站在远处的他后,几乎是在瞬间收起了笑容。
她根本也不掩饰,僵着脸抱着球转身便要走。
当时两人的婚约还在,她却始终不愿意多看他一眼。
可不知为什么,尽管陆永年完全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排斥自己,但他仍旧有一种莫名的信念,他相信只要花足够的时间好好接触,公主肯定会对他改观,她最终会接纳自己。
于是他想尽各种方法去表达自己的心意,他要让她知道自己不比其他王侯将相的出身差,他有能力让她成为别人憧憬的对象,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后来在都城的那段时间,他不管雨天晴天都会带上最名贵的礼物去找她,尽管十次有八次他都被拒之门外。
他知道,今天应该也是同样的结局,可是他们马上就要离开都城了,所以不管怎样,他都要来见她最后一面,他必须将自己内心酝酿了许久的话统统告诉她。
果然如他所料,这次公主还是一见到他就要走,可他怎么会就这么轻易放弃,他不能错失这最后的机会。
“小殿下!小殿下!容永年最后再说一句话好吗?”,他着急上前出声呼唤她。
云幼颐抱着竹鞠在前面走,听闻这句话忍无可忍转回了身,对身后的陆永年不耐烦地吼道:
“你烦不烦呐?我不想看到你,我要说多少次你才能听懂?”
吼完这句话见对方仍一脸真挚落寞地站在原地望着她,她顿时更加心烦意乱,一气之下将竹鞠放在了地上,然后一脚朝他踢去。
结果岂料这傻人看见了球,却不知道躲开,依旧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竹鞠就这么重重砸在了他的头上,眉尾立时鲜红一片,血流顺着脸颊滴落在他衣襟上。
身边宫女见此景吓得立马上前给他止血,但这人却又拂手不让人靠近。
云幼颐不懂这人在执着什么。
“不是?你有病啊?干嘛不躲开啊?”,她越来越气急败坏,也不顾身份礼教了,直接破口大骂。
“小殿下,我只是想最后和你说句话。”,陆永年的衣襟被血染得越来越红了。
“说说说,说个鬼!烦死了!”
云幼颐再也不想看见这个人,懒得管他是不是受伤了,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转过身直接逃离了这个地方。
这便是两人在都城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负伤破相,她落荒而逃。
那天后陆永年跟随陆煴回到了八星城,之后不久陆煴便意外离世,再后来陆萧夺权成为了陆家新一任当家。
短短一年时间,他便从一朝春风得意跌落到了现如今苟延残喘夹缝中求生的卑微处境。
曾经触手可及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也与他解除了婚约,从此两人变为了真正的陌路人。
他经历了如此重大的人生变故后,决定不再信命,但不想老天始终还是善待他,让他有机会再次见到云幼颐,让他能有机会将之前未说出口的话弥补上。
思绪回到今日,云幼颐看着眼前表情苦涩的陆永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而是点了点头。
陆永年看见她的“回答”,突然释然地笑了,其实他都知道,他也不再纠结那个答案了,但是还是想替当年志得意满的自己问出那个困扰了他很长时间的问题:
“殿下一直不喜永年,是因为这商人的身份吗?”
风赫然急转,吹得一旁的灯笼摇摇晃晃,楼底下声浪越来越嘈杂。
他的身影在灯光下忽明忽暗,她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正视这张面孔,被阴影勾勒得格外扎眼的眼上疤痕,原来竟如此张扬又沉静。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一直纠结的是这些,是这些她从来不在乎的东西。
看来两人确实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强行相融也只会互相排斥伤害。
景嵚的身影笼在阴影里,在一旁注视着当下发生的一切,眼神中没有丝毫感情。
“许多事回头再来解释便没有意义了,纠结这些做什么呢?”
云幼颐自己拿过酒壶又满上了一杯,端着酒杯不再看他,垂眸望向楼底的车水马龙。
对面迟迟不言,空气陷入沉寂,只可闻他也重新连续填了两杯,直至云幼颐转回了身欲离开,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飘忽低沉,应该是醉了,但依旧努力保持着清醒:
“永年这一生,能与小殿下有所交际已是三生有幸,不敢再奢求更多。本以为都城一别,这辈子便再无缘相见,这次意外重逢,能把之前未说完的话说完,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陆永年缓缓说出这些在心头积了许久的话,没有勇气再去看云幼颐的反应,低着头望着手中的空杯,正要继续说下去时,却不想突然廊台一侧传来一声轻声的惊叹。
三人闻声皆朝那处望去,原是谢瑾葳正捂嘴站在廊台外,不知是不是目睹了刚才陆永年的自白。
见三人朝自己望来,赶忙尴尬笑笑,表情十分僵硬,挤着笑给几人分别打了招呼,随后便转身做离开状,可又停顿了一瞬,不知是不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挺直脊背径直走开了。
经过这个小插曲,陆永年被这么一打断,顿时没了先前的勇气,摇了摇头又斟了一杯酒,独自仰头喝了,随后站起来说了最后一句话,便告辞走了,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始终没有再看过云幼颐一眼。
他说:
“前尘往事,殿下随处扔了罢。也别阻止我继续求下去。”
云幼颐眼神闪烁不定,仰头又饮下一杯,抬头盯着天际巨大的满月,许久脑中纷乱的思绪都不见平复。
她没见过如此执着之人,怎么就不明白呢?为什么要一直自讨苦吃呢?
吹了许久的风,酒气却愈来愈上头,云幼颐迷糊着抽了一下鼻子。
景嵚怕她伤寒,赶忙上前想搀扶她回去。
可她不听话,甩开他的手,又自顾自趴在栏杆上,含含糊糊不知道在说什么。
景嵚凑近了听,才听明白她在问自己对陆永年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望着此时难过得开始抽泣的云幼颐,被甩开的手楞在了半空,许久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说:
“小殿下这辈子只干让自己开心的事就好。”
然后拉住了她还要再去碰酒壶的手,结果云幼颐一个不稳被拽着向前倒去,就这么撞进了他的怀里。
她越来越醉,抱着他的腰,说着胡话放声大哭起来。
“世人只道我好运气......可谁知我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苦呢......”
景嵚听着她悲凉的哭声,只觉得心口此时似乎被什么堵着,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也不知该怎么安抚她,只能仍由她抱着。
害怕被其他人目睹不合礼制的此幕,他无奈带着还在哭得伤心的云幼颐慢慢挪动到了稍微隐蔽的阴影处。
宴厅那边,已酒过几轮,人们已不顾形象身份互相攀扯起来,迷离着说些胡话。
昀燚早先便将自己酒壶里的酒换成了清水,此时在一群醉态尽显的人中依旧保持着绝对的清醒,用眼神时刻观察着谢仁的动态和其他人的位置。
谢仁已经完全大醉了,说一会儿话要缓许久才能接上下一句。终于不只是要吐了还是怎么,摆了摆手跌跌撞撞起身朝外走去。
昀燚就等着这一刻,朝身边盯着某一处发呆的尤知言使了个眼色,结果看他半天没回过神来,直接暗中轻轻肘了他两下。
这时尤知言才终于缓过神来,对上昀燚的眼神又确认了一遍,便也朝外走去。
不多时厅外进来一小厮,走到了人群中在晋鸣的耳边说了什么,随后晋鸣便一脸担忧起身也走出了宴厅。
昀燚转头看了一眼与其他小姐待在一起聊天的常羲,对上她的视线,也给了一个眼色,见对方心领神会眨了眨眼,于是待出去的尤知言回来后,他也起身向身边人示意后走出来宴厅。
在与尤知言擦肩而过的瞬间,听闻他小声说了一句:“就绪。”
他不用回应,跨出了宴厅大门并关上了门。
出门后向前穿梭走过几间房间,皆是人声鼎沸。
片刻后,他在其中一间安静的房间门前停下了脚步。
这间房是之前陆永年说要把男女分开,专为女眷们定的房间,但他表示不用,将厅内分成两边就好,这样更加热闹。
于是这间房便被空了下来。
昀燚抬手轻推房门,房门打开的瞬间他便迅速捕捉到了正背手站在窗台边向远处眺望的晋鸣的身影。
晋鸣转头看见来人是昀燚,明显愣了一下,但神色随后很快便恢复了从容,朝昀燚一礼,问:
“殿下寻在下,所为何事?”
昀燚将房门关上,回过身来抬手免礼,然后请对方落座。
时间紧迫,直接开门见山说出了今天此行的目的。
“先生是聪明人,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实话说我今日设宴只为见先生一面。”
晋鸣眸中一动,这个目的他倒是没想到的。
“为何?某有什么值得殿下大费周章的用处?”
“听闻先生博古通今,我实有一疑惑,需要先生的解答。”
“殿下请说,某定知无不言。”
“若人陷入沉睡不醒,该用何法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