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前倨后恭的反差让扈樱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差点儿撞在门框上,幸得紧跟其后的敖仲伸手一殿替她缓冲了一下。
另一边,夏荷已屈膝躬身行了礼。
扈樱疾步至夏荷身边,一把扶住她的上臂将她托起:“不过是个顺势而为,你无需如此郑重。”
夏荷却坚持己见:“但凡寻出真凶的,我都会来拜谢。”
这样的彬彬有礼立时冲淡了心存的不满,扈樱也免不了谦虚一番:“这都是该做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夏荷惨然一笑:“我在此守了六年,这件事反复演绎了上千次,见了成千上万名游客,有糊里糊涂判案,也有如你们这样坚持寻出真凶的。糊涂断案的暂且不论,能寻出真凶的这些游客更多是为了完成这个游戏任务,如你们这般真心为我抱不平的属实凤毛麟角。”
这份执念令扈樱动容,将她按在椅子上,忍不住劝道:“你何必如此,倒不如就此放开忘却的好。”
怒意勃然涌上头,夏荷沉下脸,连声音都有些戾气:“你不知我遭遇!”
要说惨,被冤屈的石竹也不遑多让,但方才瞧那石竹显然是找了别的鬼扮演的,真正的石竹应早已入了轮回。
但无论如何,夏荷枉死的确值得同情,扈樱猜她正是因此而变得性格乖张,便也不计较,一笑而过:“你能随心意便好。”
说罢,她举步往桌边去,敖仲早先一步替她拉开了椅子,等她坐下后才在她一侧坐了。
夏荷被他们这一打岔,怒意稍缓。她自知自己性急易怒,深吸一口气后,缓缓道:“石竹与我年岁相仿,早与我家说定,只等姑娘出嫁后便于我成婚。他待我是极好的,得了时令瓜果或新鲜玩意儿总会悄悄托人送进来。定亲之后,他除了开销后所剩月钱也都交予我保管。我贴身伺候姑娘,难得闲。他会趁着休沐时去乡下庄子上替我尽孝。”
扈樱随声附和,叹道:“他对你是真好。”
夏荷的声音却又渐渐狠厉起来:“昏官就借我们有婚约冤他见色起意,强求不成进而恼羞成怒,失手杀我。他是孤儿,是卢家从外面买回来的,死后无人收尸,被扔在乱葬岗。我去看过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他是被屈打成招的。”
她越说越激愤,连眼睛都红得滴下血来:“他生前是卢老爷的小厮,兢兢业业,没出过半点差错。老爷对他也赞不绝口,可死后怎样?只作没有这个人!老爷、夫人为了保自家亲戚所谓的名声,便将他做了替罪羊,一心将脏水都泼在他身上。”
说到痛处,夏荷忽然仰头而笑,笑声狰狞:“可笑他们一心保那凶手,到最后却将自己女儿也赔了进去。”
扈樱很吃惊:“钱焕后来又杀了卢臻?”
夏荷看上去有些癫狂可怖:“姑娘不信石竹是凶手,一再恳求老爷夫人去官府央告重查此案,可他们不同意。她又去求赵桓帮忙,赵桓为一己之私也净是敷衍,两人自此口角不断。这期间赵家也恰好生出变故,舅老爷和赵家老夫人接连去世,家道中落。钱焕那恶人借此在两头挑事。老爷夫人只叹赵桓并非良人,有心悔婚,难免露出口风;赵桓却认为老爷夫人嫌贫爱富。双方渐渐交恶,趁着赵桓丁忧回乡一封书信断了这门亲事。”
“钱焕却小意殷勤得了老爷夫人青眼,不顾姑娘反对,强行将姑娘许给了他。起初钱焕倒也周到,后来渐渐失了耐心,便露出真面目来,他人前温柔体贴,人后却冷淡好色。及至有次他醉酒失言说及凶器砚台,姑娘便对他起了疑心,暗自查了许久不仅猜出了真相,还发现了他更大的秘密。”
“他并不是真正的钱焕。钱焕在来京途中病故,他不过是钱焕小厮,仗着两人年岁身量相仿大胆冒充。钱家长辈中又仅余已经昏聩不认人的老太太外都已亡故,借着应考名义滞留京城不回,便无人能揭穿他。”
扈樱惊得都忘记了自己正在斟茶,幸得敖仲警觉截了茶壶去免得她烫了自己。扈樱却根本没有察觉,只顾气愤:“奸诈无耻!”
“岂止奸诈无耻,真正是恶毒凶残!”夏荷紧握双拳,恨得咬牙切齿,“得知真相后,姑娘吓坏了,当日便想回卢园禀告老爷夫人。哪知他那日酒醒后并未忘记失言,不过是假作不知,一直偷偷冷眼观察姑娘,得知姑娘想回卢家,他早有准备,拦下姑娘并强灌毒药,使姑娘失了言语病倒在床,又买通了外头的郎中,只说姑娘相思过重导致病倒,可怜姑娘自幼金尊玉贵地长大,在家何曾受过如此磋磨,缠绵病榻数月而亡。”
“在外,他却是个情深意重的好形象,为了姑娘错过当年科举,日日相伴,亲手服侍姑娘,熬药喂药都不假手于人。老爷夫人都只叹姑娘鬼迷心窍,不知怜惜眼前人,为个不知好歹的白眼狼弄得失了性命。”
说到后来,夏荷已是满面血泪。
也难怪她死后不愿重入轮回,只守着前生回忆一日日地煎熬。扈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在这起悲剧前,所有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室内静了下来,只有夏荷一点点极力压抑的泣声。
扈樱直接递了包抽纸给她:“你先擦擦。”
夏荷低声道了谢,抽出纸仔仔细细地拭干净,红着脸低低道歉:“对不起,我失态了。”
虽然接触不多,但瞧夏荷做派也知她是个极好强的女鬼,轻易不愿让外人看见自己的脆弱。于是,扈樱笑一笑,直接转了话题:“我看石竹和卢臻并未滞留地府,反而是赵桓留下来了?”
夏荷惨然道,“他们生前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一入地府就饮了孟婆汤。”
停一停,才落寞续道:“怕是已轮回几世了。”
“至于赵桓,得知真相后,起初是做了在家居士为姑娘祈福,待长辈去世后,捐了家业入了道观,死后便一心修道,不愿轮回。”夏荷耷拉下眼皮,哼了一声,“勉强有点良心吧。”
扈樱想起赵桓那声叹息,又不知该说什么了,求助似的看向敖仲。
敖仲在漫长的生命中已见惯生死,人世的悲欢离合在他眼中不过过眼云烟,眨眼便消散无踪,他比扈樱更超脱,对夏荷遭遇更无从劝起,但瞧着那双央求的眼,他不忍拒绝,只能硬着头皮道:“你也可以一碗孟婆汤饮尽,将这些前尘往事都忘个干干净净。”
扈樱有些同情地看着敖仲。虽然她也赞同敖仲观点,但是这样的话说给夏荷听只怕是起反效果。
果然,话音刚落,夏荷就腾的一下站起来,垂在身侧的拳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终于从牙齿缝里恨恨吐出一句:“夏虫不可冰语!”
音未落,已拔足而走。
扈樱倒也不惊讶,略略劝一句:“哎,别生气。”
敖仲不为所动,只淡淡道:“孟婆神君熬孟婆汤便是为了个‘忘’字。人生百味不过福祸荣辱,一世人生顺也罢、逆也罢,走过一遭,有过体味,足以。若记着生生世世,心里强大的人或许能得教训从中获益,稍许懦弱只剩疯魔一途。饮一碗孟婆汤,从此了无牵挂,可毫无负担再世为人。”
疯魔?
夏荷已不是第一次听过类似的词了,背地议论多了,总免不了会有只言片语传入耳中。
往常她听了总是不屑冷笑,当面说出却是第一次,如今……已经搭在门把手的手停了一瞬方握紧。
敖仲道:“地府与人世联系紧密,因此最有人情味,所以地府诸神能理解并包容你的不甘怨愤,许你在此长久徘徊,但终不是长久之计。”
他不善讲大道理,能讲出这么一长串话已经是超常发挥了。看着仍然挺直僵硬的背影,他只能暗叹一声无奈:说到底,“想通”二字他人强加不了,唯有自身。
扈樱观察入微,却觉得还有点儿希望,问:“你前世的仇人,你如今还能找的着吗?”
握在门把手上的手顿时青筋暴起。
夏荷亦自问:还能找的着吗?
当然已寻不着了!
她的仇人……她恨许多人。
她恨凶手恶毒狠辣,恨卢员外夫妻冷漠昏聩,亦恨赵桓袖手无情……她在黄泉路上无尽等待,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们缚手垂头、浑浑噩噩地从面前而过。他们甚至都未发现自己,便饮尽孟婆汤前往各殿听判了却前尘。
连石竹与卢臻亦是如此!所以,到最后,她甚至都有点儿恨石竹和卢臻,恨他们迅速逃避遗忘,只余她一个孤伶伶,没日没夜的煎熬。
“世间已无牵挂,善恶也已宣判,他们都已经远了,唯有你守在原地。”扈樱叹息一声,“何苦呢?折磨的只有你自己而已。”
这句叹息先是如羽毛般轻飘飘地落在心湖上,渐渐湮湿的羽毛静悄悄地变沉,陡然直坠心底。夏荷捂住心口,心沉得连腰都被坠了下去。扈樱忙扶她坐在椅子上。她蜷缩成一团,大口喘息了好一阵后,才慢慢直起身。
灰白的一张脸上只有一双眼鲜艳异常,血红血红的,眼底蕴了水雾:“谢谢。”
这是有转圜余地了。
“若是你仇人在世,我支持你。但他们早已不在,你如今算是徒留无异。”扈樱劝道,“人必须向前看!转世投胎也好,滞留地府也好,总不能只看回头路,只记怨念仇恨。你的仇人都已经不在了,仇怨常记已无意义,倒不如多想想其他人的善念。地府容你徘徊是善,众鬼日日陪你重演也是善,就连那赵桓愿意一次次重演遗恨同样是善……这些总好过仇恨满心。”
夏荷用力眨了眨眼,将眼底湿意逼回。她从椅子上直接跪了下去,倒地就是嘭嘭几个响头。
扈樱唬了一跳就要避开。
夏荷跪在地上异常坚持:“我这数百年,总是一心想着仇恨二字,惹得满身戾气,初时旁人好心相劝,我要不就是厉声喝止,要不就不留情面地转身离开,让他们下不来台。次数多了,便无人相劝,反倒是我沾沾自喜,愈发钻牛角尖。”
“到如今,只有二位愿意听我倾诉,又不顾我脾气好言相劝。大恩不言谢,我不过一孤鬼,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唯有给两位真心实意地磕几个头而已。”
说罢,她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被行如此大礼,扈樱反倒有些慌手脚,看了看敖仲。
神色安然的敖仲便提点道:“你若实在不愿转世,也可去做鬼修,你可问问赵桓,我瞧他该是愿意帮你的。”
*
一番交谈耽误了不少时间,等扈樱出来时,商汐三人已经等在门口了。
商汐笑道:“我们正担心你是不是又被什么事绊住了。”
钟晓楼快言快语:“就是,刚刚商姐还在说,早知道应该把她的棒棒糖给你的,说不定你能用上。”
扈樱这才想起来据说关键时刻有用的棒棒糖没有用完,问:“是不是我们出门时还需要用到?”
仍然是钟晓楼解释:“不需要。我们只是等你一起出去。”
然后他挠挠头,很疑惑:“这么说,会不会真的还有坑等着给我们跳吧?”
满腹狐疑的四人直到见到常客和西梅子后才打消了疑问。
常客解惑:“按照剧本,钱焕逃跑,那些捕快帮忙追赶时会问你们要棒棒糖,哪知道被扈女侠几下就放倒了。”
商汐将棒棒糖塞给扈樱,玩笑道:“既然如此,这根糖该给你,你干了活,得拿报酬。可得好好存着,能赚到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