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大海。
一叶小舟独钓。
杨枫野盘腿坐在鱼舰上,双手握着一根鱼竿。缺乏表情地与自己的鱼对视。
海风飕飕地在刮。这时候打来一个浪,被轻易地拦下,归于平静。
杨枫野和面前这只大鱼无声对视。
大,鲸鱼。
杨枫野面无表情地盯着它,内心满是荒唐。
“不。不行。”杨枫野浑身都在抗拒。
灰蓝色的海水先是像流动的山脉扭曲,不时有嶙峋的鲸褶冒出水面,在风暴后的阳光下泛着青灰色。
它仅仅探了个脑袋出来,海水便垂直拍落。
直径两米的瞳孔宛如液态汞池,倒映出杨枫野的身影。
在辽阔的汪洋之下,才能容纳这头巨兽剩余的十分之九体积。
杨枫野:“……龙王鲸?”
TAT:bingo!
杨枫野:“……”
杨枫野果断拒绝:“不可能。”
两扇门一样的眼睛明显传来失落的情绪。杨枫野读懂了。
杨枫野握着钓竿,在海风中木然。
“讲讲道理。”她深吸一口气,说,“你觉得你怎么进得去我的影子?”
一阵意味不明的,空远的鲸鸣声。
“而且你是鱼吧?鲸鱼也是鱼。你想怎么在我影子里活的?靠空气里的水蒸气么?”
呜咽声变小了一些。
它似乎在思考。
……到底是哪里来的风声啊?怎么这群东西都想往自己的影子里钻?
杨枫野在海上颠簸地在飘。试图让自己的脑袋平静下来。
而且三千多万年之前,龙王鲸就已经灭绝了吧?
难道恐惧病的实体化还能复苏灭绝生物吗?濒危物种有救了,21世纪果然是生物的世纪。
TAT像是看穿了杨枫野的心理活动。它说:这可不是近代产生的畸变生物。
TAT:严格意义上说,它应当算作某种活化石。
杨枫野:“3400万年?”
TAT:3400万年。
TAT的解答并没有放松杨枫野的思绪,反而让她的眉心皱得更紧了。
活在3400万年前的畸变生物,龙王鲸。
那时它们主要生存在古特提斯海,那是一片横跨差不多半个地球的巨大海洋。也是如今的埃及沙漠。
在那个人类并不存在的时间里,就已经存在恐惧病了吗?
比最古老的人类文明都要历史悠久。甚至真要说起来,恐惧病才是原住民,而人类才是后来者。
这个问题继续深究下去只会让人不寒而栗。
杨枫野的指尖停留在打字框。
TAT:你确定要继续问么?有点超出阈值了,即使你已经有所察觉,但也请你保持缄默。
TAT:否则,会引起他们注意的。
他们……到底是什么?
杨枫野顿了顿。
最后还是没能打出一个字。
杨枫野在大海上独自漂着。
……和一只龙王鲸。
想到这里,她不禁眼角略微有些抽搐。
TAT:你会感到孤独么?
杨枫野:“你是说现在?”
杨枫野:“和一头身躯像小岛的鲸鱼拥挤待在一起的现在?”
TAT:……呃。
杨枫野收起了鱼竿。
她向来接受程度良好。关于借住到自己影子里的怪物,长年不在家的父母,身边的好友,祖母去世之前的遗言……
从小到大,杨枫野的人生经历已经足够丰富。从那些语焉不详的叙述,尖酸刻薄的片段,也能够总结出不少信息了。
童年因为好奇撬开的锁。杨枫野打开卧室,父亲给她留下了详尽记录畸变的笔记本。
母亲用一场火灾向她确认这些异常并不是偶然。
外祖母临终前歇斯底里的遗言为她树立了探寻真相的边界。
向葵向她展示了一只畸变生物能够藏匿在她的影子里。
她觉得她从来不是一个人走到这里,跟这头龙王鲸面对面。
“算了。你真要进去?”杨枫野指了指自己的影子。
龙王鲸缓慢地眨了下眼。
-
岐阜岛整岛的监控阵列最远沿海五百米。杨枫野会接收到闫毕发送给她的消息提示她进入。
但事实上并不需要如此麻烦。
闫毕的消息与TAT同时传来:好了。走吧。
鱼艇缓慢靠岸,在一片荒芜的灰色海岸。到处都是荒芜的礁石,连几个活物都看不见。杨枫野将鱼艇停靠在岛岸,找了处遮蔽的地方。
杨枫野脱掉外套。里面是法门公馆的病服,胸前有专门的金色徽章,连接到整座岛的监控阵列。
闫毕:成功将你的信息上传终端。
这是集所有顶尖的电子通信技术打造出来的一整座岛。要想从外部侵入网络,除非官方例行检查,比如这次,又或者除非整合多态芯片阵列共同进行攻击三个整夜。
在这种情况下,共形教团想要一个人蒸发得无影无踪,防恐部高层认为,只能是内部人员出了问题。
很快便有巡逻的卫兵发现了她。
“喂!那边的!在哪打转干什么呢!”
杨枫野缓慢地转过头,脸部表情变得麻木呆滞。她迟钝地说:“看海。”
“回去回去!看什么海。放风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今天例行检查,别想捣乱!”
杨枫野慢吞吞地“哦”了一声,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踩着自己的影子。
前面的这位士兵身着深色制服,手腕同样佩戴有一个手环,上面显示整座岛的地形分布图,散落的光点表明病人的位置。
他们走了有一会才到法门公馆的后门。各处墙壁上,每隔三米便有一个全无死角的监控摄像头,不时还有无人机从头顶无声掠过。
比起公馆的面积,里面的病人算是稀少。
法门公馆实行人性化的管理,除开无处不在的监视之外,这里的病人待遇实际上与养老院的老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们都是天生携带恐惧病因子的患者。有的从小便生活在这里,有的后来才到。有的人表情麻木,有的人唉声叹气,不时有人戴着口罩。但他们看过来的眼神都是冷漠的。
还有人身上沾染了乱七八糟的涂料,正对着庭院里的一个假山画画。
法门公馆共有四个区域。
各个区域并不相通,掌控终端中心的密钥需要四区负责人同时开启,密钥每隔十分钟动态更新。
即使是TAT,也不能完全掌控这座岛的终端。
TAT:人类的智慧还是挺了不起的。
小AI开始感慨。
杨枫野:“……”
当然了。没有人类就没有它现在在这里感叹了。
TAT:你演戏的技术精进了不少。
TAT点评她之前的表现:郁清和是个面无表情的人机,法门公馆的患者是个有点呆傻的人机。
杨枫野:“。”
她正要打字回怼,忽然迎面的一个患者径直撞过她往前走去,杨枫野踉跄了一下,抬眼见到对方手上握住的水果刀。
寒光一闪。
他胸前的徽章发出断续的光芒。
杨枫野反手抓住对方手腕。
她正想着用什么办法才能制住他的时候,不远处的卫兵已经径直向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据说这种徽章能够检测特征值,情绪稳定以及攻击性等多种指标。
杨枫野直接松开他的手腕,用力甩手。
握住水果刀的人被带走了。大家都一副稀松平常的表情,好像在这里,发生的这个场景是正常的。
“又走了一个。”
“特征值超出阈值了。终于病变了吧。”
“不是说还得有几天吗?”
“今天防恐部一起跟过来检查。”
“啊。原来是‘胚胎’也来了啊。”
“真想见见……远远地望一眼也好。”
只有聊到“胚胎”的时候他们才有了一些活气。
是因为贪婪。
期盼,渴求和觊觎。
杨枫野感受到这片小院里的气氛逐渐变得躁动不安,而远处的卫兵们面无表情地追踪他们的行动。
一支沾了颜料的画笔递到杨枫野面前。
“1303?”
画家念着黄金徽章上,杨枫野的编号。
杨枫野的视线缓缓从这支画笔的笔端,移到面前这个人身上。
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忧郁的白发青年,耳边的卷发有些挡住视野,于是被随意地拢到耳后。灰白色的病服被涂抹上五颜六色的颜料,他的画也色彩斑斓,蓝色的太阳,金黄色的海面。透露出一种古怪的鲜艳。
“有事?”杨枫野垂着眼,半死不活地搭理。
画家明显愣了一下,才善意笑笑:“抱歉,好像有些把你认错了。”
杨枫野“哦”了一声,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谢谢。”
她诧异回头。
“刚刚是你拦住了人吧。”画家说,“不然我的画肯定要被他那种人撕烂。”
“他撞到我了。”杨枫野面无表情,“仅此而已。”
“是么。”画家的笔尖轻轻点在蓝色的太阳上。
一道金色的花纹印在淡蓝色的球面。
刺眼。
明度过高的烧灼色彩。
“你也刚来不久吧。是新人?”画家从上到下地打量她,“你身上有种难以忽视的生命感。”
杨枫野不语,画家当她默认。
“介意我把你画下来吗?”
杨枫野:“随便你。”
画家便上色。
他像是被压在山头下几百年的猴子,终于找到一个能够讲话的人。
“你刚来。见过胚胎吗?”画家问。
“胚胎是什么?”
“啊。果然是新人呢。”画家笑了笑,“是一个人。刚成年不久的人。”
“叫闫毕。”
“哦。”
画家审视杨枫野的神情,随后轻轻叹气:“你真的不爱讲话。一直这样吗?一点也不好奇?”
杨枫野干脆拖了个凳子坐下看他画。
画家技艺高超,除开他诡异的上色之外。
说是要画杨枫野,倒也不是在画她。
画家在画一柄剑。
一柄通体漆黑的剑。剑身仿佛是由天外飞石打造而成的,从晨曦之间,从淡蓝色的太阳之间,刺破所有的阴森云雾。
直劈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