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太阳》,这个名字得分不会太高吧?”
初中时代,某个刚开学的周末,杨枫野和向葵待在天台,写着老师布置的作业。
语文作业是一篇材料作文,杨枫野正在浏览往届中考作文,归纳得分高的模板。
而向葵直接先写上了题目,她扭头看向一脸迷惑的好友:“嗯?但我就是想这么写呀。”
“也行。反正就是作业而已,又不是考试。如果是考试,又不关系到升学。”杨枫野无所谓地点头,又来了好奇心,“你打算写什么啊?”
向葵把作文纸藏在背后,对她弯着眼睛咪咪笑:“不告诉你。”
杨枫野就去挠她痒痒。
南方天气阴湿,好天气很难得。午后阳光正好,照在天台的花坛。花坛种了一圈向日葵,正在慢吞吞地生长,向着明亮的太阳。
这种花朵格外纤细,必须追寻太阳的光亮才能生存,一不小心就会夭折。
渐逝的光芒如同一点一点破碎的美好未来。
从夕阳落下的那天开始。
“你以为她就把你当作朋友么?”聂小霜勾了一把椅子,轻巧地坐在上面,面前是沉默着的向葵,“而我可以给你想要的。”
她吐露的话语如同毒蛇的汁液:“金钱,人情,成绩……”
“还是说,你想接下来的每一天,都经历这样的痛苦呢?”
向葵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脖子,保温杯里滚烫的开水烧灼着喉咙,她不会怀疑这人真的想要自己变成哑巴。
她蹲在地上,祈祷这时候谁来都好,能不能有人看见这一幕……
天花板上闪过一道阴影,脚步声从门外响起。
是班主任的声音:“聂小霜?你在这里干什么?”
有救了!
向葵努力挣扎着站起,却看见聂小霜完全没有惊慌,反而甜甜地笑着:“梁老师,我逮到了一个小偷呢。”
向葵怔愣在原地。
往日谦和温煦的老师微笑向她扫过一眼,那目光就像见到一片浮叶,然后收回了目光。
“那是得好好瞧瞧,毕竟是聂同学亲口指认的。”
向葵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仿佛就此踏入那一片名为不幸的沼泽。
只有周末能见到哥哥会让她心情好一点。
向阳终于出狱了。他们兄妹俩一直互相扶持着走下去,之前向阳在外打工,后来坐牢,有好多年不曾见过。
却没想过是另一个地狱。
-
依旧是天台。
每周末的下午,杨枫野都会跟向葵在这里玩耍。这栋教学楼位置有些偏僻,天台也很少有人来,背后是一座无人的野山,风景很好。
杨枫野察觉到好友最近的沉默:“你怎么了?”
向葵勉强笑笑说:“要考试了,好焦虑,晚上睡不着。”
“纠结一次成绩没有意义。”杨枫野说,“毕竟这是只看一场考试的体系,只要不跟升学有关,你都可以把它们当作查漏补缺,为最后的那次做准备。”
杨枫野喜欢坐在高处,这样能够很好地眺望远方。
野山拉起禁止入内的封条,最顶端是一棵枫树。临近秋季,叶子逐渐开始泛黄,清冷的风吹拂,掉落了几片。
——我要你扮演她最好的朋友,然后毁掉她,这不难做到吧?
——向葵啊,老师知道你很困难。但是聂小霜吧,她家里很有钱……哦,我记得,这学期你申请了贫困补助?
——共形教团多好啊!妹妹,哥哥怎么会骗你呢?而且你天生就携带病菌,就算不给你喝圣血,你也摆脱不了你的命运。
“我压力好大……我要坚持不下去了……”
向葵缩在花坛的阴影里,抱着自己的双膝,小声地自言自语。
她不受控制地仰头,看向坐在高处的杨枫野。
杨枫野支着脸,没有听见她的呢喃,只是安静地凝望远处。杨枫野的效率一直很高,无论是什么问题都能轻轻松松解决。
什么也挡不住她,什么也算不上她的麻烦。
梁涛迫于她的成绩不敢招惹,聂小霜也不愿意跟她正面对上。
太阳是不在乎影子的。向葵望着杨枫野宁静的侧脸,觉得光芒有些刺眼了。
为什么你看不到我的痛苦。
为什么你永远走在我触碰不到的前方。
为什么你不能跟我一起深陷迷途。
怀揣着这样阴暗的心思,向葵脚下的影子突然诡异地动了动。
-
共形教团的老师,是向葵的启蒙者。
向葵没有见过老师的真容,身形笼罩在一个镶着灰色图纹的银色斗篷之下,仅凭声音判断出是一名女性。
“孩子,不必痛苦。”她说,“不要拒绝它的到来,它是一份给予你新生的礼物。”
它指的是向葵的畸变生物。
老师跟向葵想象的完全不同。在被迫由哥哥带着去见到她时,老师给予了她久违的宁静。
这是与杨枫野待在一起所没有的冰冷的宁静。
杨枫野太过明亮,太过炽热,而向葵觉得自己注定应该依附于这些潮湿的角落。
“我不愿见到你被关在法门公馆度过一生。我可以给予你自由,只要你照我说的做。”
老师的声音无比平和,具有不容忍质疑的力量。
她让向葵养好她的畸变生物。毕竟这个畸变生物与她的模样相同,然后让它骗杨枫野来到天台,伪装成自杀。
“这样,你就自由了。”老师说,“所有人都会以为你死去,而你重获新生。”
“可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向葵迟疑道,“从我那天山坡见到过它一面后,它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有办法。”老师说。
“万一它不听我话怎么办?”
“这是小事。”
“还有之后要是它死了,尸体被查出有什么不对劲的话——”
“不必担心。”
老师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你是在担心这些,还是根本不愿意让杨枫野去面对它?”
向葵一下失去声音。
“平心而论,你没有对不起杨枫野的地方。反而是杨枫野,不在意你的处境,对你的困境一无所知。”老师严厉道,“无知愚昧,同样是一种罪孽。这是她应该付出的代价。”
“我允诺你,在加入我们后,可以让你用你想要的任何方法对付聂小霜和梁涛。”
这是一个向葵无法拒绝的条件。她浑身一颤。
“你不会拒绝的,对吧?”
-
散播谣言没有向葵想象的那样艰难。
正巧,杨枫野请了几天假,向葵透露那些传言变得相当容易。
就像是有神相助,命中注定要做到的那种事情。
这是她逃无可逃的命运。
周一,杨枫野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好像察觉到那些异样的目光了,又好像没有,依然我行我素,毫不在意。
只是不知为何,话明显变少了一些,提不起精神的模样,衣着也变成了深色调的模样。冥冥中,像是对她即将到来的死亡祭奠。
向葵跟她同路去食堂吃饭时,总是害怕她会砍出来什么。
所幸,那几天杨枫野的话格外少。
她在暗自侥幸的同时,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失望。原来自己也是杨枫野并不在意的一个人。
畸变生物果然回来了。向葵第一次得见它的面容。
跟自己真的一模一样,就连那副畏畏缩缩的神情,都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老师告诉它这是自己深处最恐惧之物的实体。
她最害怕的,最恐惧的……原来是自己啊。
向葵看着那个懦弱、易惊的自己,说不出话。
它却很听话,甚至讨好地捡回了杨枫野的保温杯,还有之前聂小霜欺负她的一段录像,询问她该怎么处理。
向葵沉默了片刻,说,还是算了。
就让她在杨枫野的回忆里面目可憎吧。
周末的下午,那个畸变生物很轻松地将杨枫野约到了她们惯常要一起待着的天台。
野生的向日葵没人照料,软趴趴地枯萎。向葵躲在野山的一角,看见畸变生物和杨枫野说了几句话,就纵身跳了下去。
她还是如此胆小,不敢去看接下来杨枫野的神情,受惊似的转过了头。才想起自己不在杨枫野的身边。
之后,向葵一直借助老师的力量,悄悄在校园观察杨枫野的近况。她好像真的被打击到了,一蹶不振,成绩下滑,逼迫梁涛不得不站出来多次澄清关于海妖的传闻。
没过多久,一切回到正轨。
向葵将杨枫野那段时日的消沉收入眼底,作为她还是在意的证明。
然而,此时——
几年过去,杨枫野还是如同那一道锐利的光芒,狠狠照亮一片阴霾。
她说:“我那时候的一蹶不振跟你没有太大关系。”
她说:“我一直都知道,当年跳下去的不是你。”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
向葵站在原地,盯着面前这个变化挺大的人。
杨枫野还没说完那句“不必感到抱歉”,便明显感到周围气氛更冷了一点。
怎么。她又说错话了吗?
杨枫野有些迷茫。
就见向葵突然仰天疯狂地大笑几声,然后天色骤变!
漩涡状的海洋馆从一楼而起升起之前见过的那种黑雾,相当浑厚凝实,所有的光线都穿不过去。
自下而上,像一只正在闭合的花朵,要把海洋馆里的所有人都吞进去。
要遭。
杨枫野心想,安抚好像起了反作用。
她本意是想让向葵冷静冷静,然而果然人心是不可随意揣测的谜团。
她还得继续学习。
就在她思考该怎样打破这个局面的时候——
“轰——”
强烈的破空声骤然从头顶响起!
在黑雾将要封闭完这一整个海洋馆时,一架直升机突然出现在上空,盘旋的气流扰动,吹乱了杨枫野的头发。
机翼疾速的转动扇过气流,巨大的噪声自上而下,向葵突然动弹不得。
凭借良好的视力,杨枫野看到上面坐着一个头戴降噪耳机的老人,他面容祥和,眼睛尤其明亮。脸庞上的皱纹像古朝代凿的石刻,深邃明显。
在与他对视的瞬间,他对杨枫野露出安抚性的微笑,然后抬起了一只手。
下一刻,面前突然晃动,就像这个世界的投影突然被人抽出一帧,再睁开眼,杨枫野发现自己坐到了那架直升机上。
杨枫野:?
瞬移了?
还没反应过来,有人又往她怀里塞了个头盔。
杨枫野转头看,闫毕示意她戴上。
老人平静的声音送到天台,让向葵足以听清。
“利维坦被你引诱,曾经发出过两次叫声。一次是七年前,聂小霜对杨枫野的嫉妒。”
“还有一次,就在前不久。是你对李思琦的嫉妒。对吧,向葵?”
向葵阴沉着脸。
她两手交叉,比了一个杨枫野看不懂的手势,那些黑雾升腾得更快,很快将海洋馆笼罩成一个闭合的黑色球体。
这个黑色球体能够吞没所有的光线,没有一缕光能逃脱它。
“逃走了。”老人淡淡道。
就在杨枫野疑惑老人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往事时,肩膀被人拍了拍。
她扭过头。
闫毕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在你跟向葵说话的时候,海洋馆里的人已经被转移出去了。”
“有个不好的消息。”闫毕道,“半小时前,法门公馆发来消息。一帮灰衣人闯进了公馆,尚且不知道原因。那群灰衣人背后的图纹跟共形教团一模一样。”
“要不是公上慕发现不对,我才不会大晚上跑来这里给你收拾烂摊子。”老人冷哼了一声。
闫毕尴尬地笑了两声,转移话题:“说起来,这黑色的球体是什么啊。”
海洋馆如今被黑雾笼罩,呈现一种森然的死气,吞噬掉所有光线,无法反光。
“黑体。”老人说,“物理意义上的理想化物体,能够吸收全部电磁辐射,并且不会有任何反射与透射。”
“北欧的巴尔顿教堂也变成了这样子,就是神父斯托克殉职的那个地方。三天前,据目击者称,看见一只黑色蝙蝠逐渐膨胀,然后一口吞掉了那个教堂,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无光之地。”
老人尽可能详细地说着,闫毕却注意到胳膊传来不同寻常的力量。
杨枫野死死抓紧他的胳膊,面容泛白,紧咬着下唇。
之前都没见过她这么紧张。闫毕问:“小学妹,你怎么了?害怕?”
就连老人也停下,扭头看了她一眼。
杨枫野轻轻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呃……那个,我有点恐高。”
飞好高,气流轰隆隆的。
“……”
片刻,老人开口:“……周贺竹,飞慢点。”
飞行员应了一声,将直升机放缓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