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其实是个女生?”乌日娜表示震惊。
“那完蛋了,书院里不知道有多少女生要心碎了。”林深嘀嘀咕咕了大半天,云霁就听出这一句话来,忍不住反驳:“怎么?是女生就不能喜欢了吗?”
林深转念一想:“也是诶……有道理!”
莫染握着那杆白玉长烟,半依在桌子上,“怎么?你姐姐我不像吗?”
云霁一手按下她的烟斗,一面打趣着:“别理她,这家伙最近断情绝爱遁入空门了。”
失语地后来发生了什么都略有耳闻,大家都很默契地避开了一些话题。
乌日娜突然举手:“哦对了!我昨晚写完了我们这次历练的报告,今晚大家都再看看签上名就可以上交书院了。”
林深尖叫着扑向乌日娜:“天呐娜娜,我爱死你啦!”
乌日娜再次举手:“哦对了!我听说书院边上新开了家烤肉店,是青州的烤法,我们今晚去试试?”
关萧看起来对此颇有研究:“我这次回来都调查过了!书院南边新开了家糖水铺子,西边那家难吃的饺子店终于倒闭了换成了左州小笼包,旁边还开了娜娜刚说的那家烤肉店,东门出去有家酒肆今年春天新上的竹青米酒那是香了几条街啊!咱晚上先把报告交了,然后一路逛过去,怎么样?”
游潜也难得参与大家的讨论,“确实是好久没喝酒了,这安排不错。”
莫染突然站起来,“我先去睡会,一会你们先去吧。”
莫染走后,云霁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从上飞舟的那天起就这样了。不爱吃东西,怎么逗也不笑,每天不是躲在屋里抽水烟就是睡觉。”
“哀莫大于心死。”游潜望着莫染的背影,轻声说道。
这回,连乌日娜也眉头紧锁,“这要必须要想个办法。”
关萧也愁得在屋里走来走去,这时,林深突然抬起头:“有了!”
翌日。
“去哪?”莫染觉得莫名其妙,这大早上的。
“走嘛走嘛,你一定会喜欢的。”关萧和乌日娜一边一个,推着莫染。
是一个院子,就在书院边上,一条小巷走进去才看见大门,闹中取静。
莫染正觉得古怪,“你们这一大早到底搞什么名堂?”
——“当当!”门被打开,探出林深和游潜的头。
只见她俩一把抱住莫染:“惊春,欢迎回家!”
莫染怔愣在原地,眼泪,一下就滑下来了。
就像是,三月间,溪水的冰面突然裂开,嘣的一声,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突然化了。
这才知道,是春天被惊醒了。
其实我的这个字是我随便起的。
今上是先帝的胞妹,二人据说感情甚笃。虽有自己的公主府,但一年中有大半时间她都住在云上城,我也因此久居云端。
常言道:“高处不胜寒。”温暖如春的地方自那时起就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后来,我费尽心思偷偷逃离了云端。我假借莫氏旁支的身份,交到了朋友,我们一起去了左州、甘州、酒州……她们说有机会一定去失语地看看,我只是笑一笑。
再后来,我们一起去了昆州,衔青书院招新,我们也跟着去玩玩。
谁知道这一玩玩了个大的。
我又有了几个朋友,虽然看起来都有秘密,但没关系,我也有秘密,我们每个人都有秘密。
我原本以为我们就会一直这样,各自揣着各自的秘密,每每在交心之时突然沉默,猛喝一口。
但事情却慢慢往奇怪的地方发展了。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们都是一群疯子。
就这样,冻了这么多年的心海突然被什么敲碎了。
真奇怪,明明是那般柔软的东西,也可以让心海碎开。
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有点热,有点麻,还有点痛。
原来心是可以有知觉的。
原来心有知觉是这种感觉。
无意惊春三月,春溪化雨无言。
云霁笑着伸手在莫染眼前晃了晃,“怎么?感动傻了?”
林深赶紧将莫染往里推,“这院子可不小呢,左州园林的风格,有山有水的,花了我不少银子捏。”
一边走一边絮叨着:“我想着呢,这书院的院子也不差但是一个人住终究是有些冷清了,以后咱六个住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
走过一个长廊,一行人带着莫染走进一个屋子,林深拍手道:“这就是你的屋子啦!啥都准备好了,你人直接住进来就好啦!我们布置了好久呢!”
乌日娜挽着莫染的肩膀,带她向左边看:“这屋子是我们一起给你选的,左窗的玉兰应该过几日就要开了,你看,全是花骨朵。”
云霁也默默把手放在莫染的肩上:“是啊……春天要到了呢。”
莫染从进门后就一直没说话,她始终在笑,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而眼泪呢,或许只是想要把这些年的都补回来。
我其实算是一个孤僻的人。
毕竟我是女人这件事被发现了是要杀头的大罪。
所以,每每当先生夸我功课做得好时,我看着他,总会忍不住地想,如果他知道我是个女人,他还会说这些话吗?每每当皇舅封赏我时,我内心也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叫嚣,如果他知道我是个女人,他还会这样吗?
我从不觉得我是个女人有什么错。
那就一定是有什么东西错了。
那时的我还看不清。
总之,我自幼年起就怀揣着一个过于沉重过于庞大的秘密,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让自己长得比那个秘密还要沉重,我自幼年起就独自一人。
母亲遁入空门,不问世事。当然我现在知道了这只是个幌子。
或许执棋人也会害怕自己对棋子产生感情吧。
但其实她也有教会我一些东西。
比如,当个女人本就没有什么错。
再比如……我不知道了。
不论如何,我不想成为她那样的人,或者说,我希望我不会成为她那样的人。
我不喜欢“不尘”这个字,它就和我的母亲一样,远没有表面的那般无欲无求。
不尘,不臣。
我不想连名字都成为她野心的注脚。
我想有我自己的字。
鄙人莫染,字惊春。
这里面藏着我的一个愿望。
可惜云上城没有春天。
所以,这其实是我过的第一个春天。
“谢谢你们。”
百般思绪到头来只有这一句话。
总会有那么些时候,不论说什么,都显得有点多余。
刚搬来第一天,东西有些杂,大家各自回自己屋里收拾。
院子还差个匾额,林深让莫染想个名字。
“就叫留园吧。”
山光物资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
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收拾到一半就被林深拉去去郊外打马。
在将这份历练报告交上去之前,大家还有几天假。
地阔天长。人在渺小时,心胸反而更宽阔了。
一行人策马向前。
远处群山起伏,妩媚多姿。曲水萦绕若衣带,消失于天际。阳光从西边斜着洒下来,空中似有金粉,被点染着晕开。
莫染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轻盈。
“啊——”林深长呼一声。“你姥姥我活着回昆州啦——”
是的,有些经历,回忆起来时才显得分外惊心。
“啊啊啊啊——”关萧在后面挥马鞭,“你们等等我——”
“关萧——你叫得——好像一只猴啊——”乌日娜忍不住吐槽。
莫染笑了。笑得很开心,仿佛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她也学着她们的样子,“啊——”似乎还不够,她继续喊:“啊————”远处山川浩远壮阔,金乌仿佛将逝又宛若新生,莫染用尽全力,“往事皆休——来者可追——”
或许,真的都过去了。
误落尘网二十载,休恋逝水后问仙。
马蹄向前,山川大地被她们抛在身后。
远处传来阵阵雁鸣。
云霁仰头,是西洲的水云雁。
她在马背上招手长唤。
一只雁落在她肩膀上,脚边绑着一个竹筒。
云霁将竹筒取下来,又拍了拍肩上的雁,只见它振了振翅,飞走了。
竹筒内是一个信封,云霁勒住马,打开信封。
里面没有书信,只有一枚被压平整的桃花。
昆州的桃花已经开得有些败了,但有个地方还没有。
是时候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