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男友先生在吃掉约有两捧坚果之后打了个嗝,把罐装坚果的盖子拧紧抱在怀里,拿出流浪汉般的哀伤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齐蓟。
他倒是聪明,看得出在场的人里谁要听谁指挥的关系。
“现在我能走了吗?”他问。
“不能哦。你的债主马上就到。”齐蓟抬头看着他,微笑。不过看在这张连绚彩发色都破坏不掉美貌的脸的份上,她至少会替前男友先生拨打急救电话。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他委屈得无以复加,憋了半天挤出这句话。
由于盛燃这父亲做得太不称职,连在外面吃喝玩乐的时候都没带上过女儿去见见他的狐朋狗友,他家又没别的亲戚来往,导致齐蓟本人第一次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这个,还觉得挺新奇的。
“真的?”她追问。
“当然。就是我把你送到法……盛燃手里的呀,米拉。”见到套上了近乎,翠绿色眼睛的前男友先生笃定地补充起更多细节,笑容灿烂又亲切,满脸写着为了及时溜走他可以出卖任何东西,包括盛燃。
“难道你觉得他是个好父亲吗?”
“除了他没别的人选啦。”男人笑眯眯的,眼帘上蛇纹金线碎碎地闪着亮光,他理所当然的说着,看不出有别的情绪。
“那你呢?你很讨厌养小孩子?可是他也差不多。你应该知道吧,我是由保姆照顾大的。”齐蓟盯着他。
要说不可靠的程度,能玩到一块去的盛燃和这家伙或许不分高下,但后者起码比前者处事更柔和圆滑,正常人和他相处起来怎么都比和脾气尖锐又说话不顾及别人感受的盛燃要愉快啊。
既然都是用钱雇人照顾小孩,这个形同虚设的父亲身份为什么只能交由盛燃来做呢?
——你是有某些不能对人言明的苦衷,才只能把不记事的幼童托付给一个同样年轻笨拙的他人抚养,又匆匆和相识相恋的女孩分开多年吗?
齐蓟的眼神中已经明白地透出了这份疑问。
“嗯,我知道。”他放轻声音,“那时我经常去看你的。”
男人垂下视线看着这才到他胸口高的女孩,她尚且稚嫩,可是已经聪明又完整,会用这双酷似摩耳甫斯的眼睛和她自己的思想去观察世界,去质疑过去的旧事了。
他想,是啊,她长大了,当然有资格知道许多事。
他回头看了一眼伊坦纳,似乎在问齐蓟有些事能不能被第三人听见。
齐蓟点头,表示那是信得过的人,请放心说。
于是他抬起手臂,卷了卷衬衫袖口,嚓——用另一只手的指尖从小臂的皮肤上削掉了一条皮肉。
状似正常的组织离开人体之后一阵扭曲,变化成了几根羽毛。
颜色鲜艳的、根部粘着血肉的羽毛。
“就是这样。”他如释重负地说道,“我可没骗人吧,从前我是‘伊戈尔’,现在是‘帕罗特’。”
“鹰的寿命只有五十年,前十年我分不清自己是某位存在的转生还是一只野禽,然后我用一年时间和那一次有幸获得的坚实羽翼飞过大洋,穿过暴风雨,回到故乡去,再花二十七年守候那个预言里终于到达的时机,把你从虚幻的罅隙里带出来。”
“到此还剩下至多十二年,已经不够等到你长大。你当然会说童年的陪伴比后来更重要,可是伊戈尔在衰老,即使能拟态成人,寿命仍然不变。伊戈尔是会死的。”
“……我不能让你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失去监护人,甚至看着他维持不住人的样貌和意识,像个怪物一样死掉。所以我又用了三个月去找到盛燃,把你托付给他。”
“他非常富有,也足以保护你。而且他心地不坏,只是死的时候还太年轻,好不容易活过来,就要焦头烂额的重新学习与完全不一样了的世界相处,在那时候被强行塞了个责任,当然高兴不起来。这是我们对你和他的亏欠,但实在没别的办法了。”
“还好,‘帕罗特’的寿命更长,也更聪明,用不着发育十年才能清醒,我大概还剩八十多年可以陪你呢。”他眨眨眼睛,“只要你不嫌弃……我们就一起熬死盛燃,用他的遗产玩遍全世界,怎么样?”
“——不怎么样。”
齐蓟还在消化巨大的信息量,说话的是助理小姐。
“伊、戈、尔、先、生。好久不见啊。”
刚好赶到就听见了他最后一句话的助理小姐嘴角勾起,杀气腾腾,“看到你变得这么窝囊、心术不端、好逸恶劳、伤风败俗,我就高兴了。”
“请离我家孩子远点,别教坏她,谢谢。”
她把月光石手链扔过去,重重砸到前男友先生胸口又被他手忙脚乱地接住,然后头发五颜六色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家伙被一把推开,助理小姐用自己隔离了他和齐蓟,气势冰冷。
护崽模式全开的助理小姐已经懒得跟变得志不同道不合的前男友算账,只想让他快点滚,远离乖乖的自家小孩。
前男友先生抱着坚果罐子捏着那串手链,默默看着她们,没再故作委屈,可是翠绿色眼睛黯淡极了,连或许和品种有关的发色都好像不再绚丽。
接着那串手链突兀地断开,浅灰色精致圆珠噼里啪啦从高处跌落又弹起,带着荡漾的月光滚得满地都是,骨碌碌钻进草根或车底的阴影,大概再也找不齐。
他看上去实在太可怜了,齐蓟才和他见第二面都感觉于心不忍,可是又没人逼着他寿命将至还坠入爱河辜负不知情的女孩子。
齐蓟正要说些什么从中调和,就看他沉默地转身离去,这次走得很顺利,没被拦路。
看着他的背影,齐蓟发现他还在脑后绑了个短短的小辫子,系着一对或许带微弱磁性而随行动分分合合的小吊坠,分别是小翅膀和类似公鸡风向标的造型。
齐蓟看着看着,莫名觉得那坠饰有点熟悉,一闪而逝的印象朦胧而晦暗不明,仿佛混杂了滚热的掺着咸和甜味的风。
或许他说的是真的,在身为“伊戈尔”时的那三个月的短暂时光里,男人曾经从碎发里拽下这对吊坠来,摇晃着拿它们逗某个婴儿开心。只是那段相处太遥远,她完全不记得了。
助理小姐回头想安抚齐蓟让她别被居心不明的可疑人士吓到,却看见她蹲下来,拾起了两颗滚到脚边的月光石珠子,还有不知哪来的一簇羽毛,用纸巾裹好放进了随身的小包里。
“爸爸回复我了,他在那边的餐厅吃饭。我去和他打个招呼。之后我们自己回去,没事的,莎夏姐你快去忙吧。”
齐蓟神色如常地说。她早就注意到助理小姐一路上包括现在都时不时叮咚响起的消息提示了。
助理小姐啧了一声。盛燃这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名下大大小小的产业遍布世界各地,不可能都扔给她负责管理,但多少也得由她监督和过目其中部分,所以大概确实是事务堆积得挺急,她思索一阵之后还是点点头同意了,把齐蓟托付给看上去比雇主和前男友可靠得多的金发先生,一步三回头地走向自己的车。
看着助理小姐驱车离开之后齐蓟带着伊坦纳去了餐厅,路上还在用傀儡线交流刚才的事情。这东西比说话和发消息都好用多了,外人根本看不见,从某种意义上讲也算是王室出品必属精品。
伊坦纳没去干涉她对亲戚关系的处理方案,只建议:“下次可以叫他赫尔墨斯试试。”
暴君从被她领养之后就和那些从野生转为家养的毛茸茸小动物一样,生活态度非常平和,甚至可称懒散,被养得连金发似乎都比生前更亮更顺滑好摸了。
齐蓟也反省过是不是自己性格太怠惰才影响了他采取相同的方式,但想想活得轻松点又哪里有错呢。他生前倒是足够波澜壮阔,但被病痛和灭亡的阴影时刻环绕,那种恶意环伺的威风尊贵生活哪有窝在小卧室里安安稳稳睡个午觉来得让人开心。
关于这家伙的恶劣提案,齐蓟认为他这次也是故意的,就是知道前男友先生可能会被突然袭来的真名暴露吓得掉毛才会这样建议。
但他仅仅是随便提到,又不会去亲手实施来给她增加麻烦,这样就只是邪恶而乖巧的一种看上去像反派实际上可以摸摸抱抱的温暖生物而已。
她在当初做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想清楚了,如果不能接受这种性格就根本不会主动提出邀请啊。
而且齐蓟也想知道,那家伙会不会真的像动画里一样被吓掉几根羽毛……所以她大概也不是真正的善良好人吧。看起来就十分善良的那位已经变成她的人物卡了,裹身的黑布底下被切走了大概有三千克的骨肉脏器分量。
这三千克还是齐蓟大致形容了摩耳甫斯的状况之后,某位拆碎过一些活人的国王估算的。
当时他有意无意地说这刚好是一个婴儿的体重,齐蓟选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但盛燃应该是知道的。
考虑到这位的生活标准和经常出入的场所门槛,她出门前特地换了能符合绝大多数昂贵餐厅进门要求的衣服,根本没抱期望等着盛燃出面来接。至于男伴先生,他靠脸就能进,即使辫梢还挂着齐蓟上初中时用的带水晶珠和水晶小熊的发圈也毫无影响,实在是因为走到哪都像君王莅临。
这时盛燃已经快吃完了,他坐姿端正地独占一桌,衣着挺休闲,发色还是正常的浅棕色,满头找不到一点金黄,眼睛绿得跟盘子里的罗勒嫩叶志同道合。
齐蓟觉得凌晨被拍视频的那个盛燃现在大概是不能出来的,但反正哪个都绝对是知情人,问就行了。
结果她刚坐下,盛燃头也不抬,边用面包擦着盘底,边摸出一张被折成小信封的纸条推过去,态度懒怠而疏远地说:“他给你留的,我可没看。”
此时要让盛燃生气大概只需要一句“你真的没有看吗”,多亏齐蓟不是那种乐于挑起事端的人,她拿过纸条打开看了眼,转而放进包里,又说:
“可以把手帕给我吗?”
盛燃掀起眼皮看过来,表情有种说不出的意味,好像齐蓟不是挂在他名下养了十几年的女儿,而是旅途中要给他塞联系方式的又一个陌生女人。
但忌惮于旁边那个更危险的讨厌的“太阳”,盛燃用殷切期待他们快走的态度抽出口袋里的手帕给齐蓟,起身匆匆走了。
幸好他从来没讨人喜欢过,在人际交往中莫名其妙就能把这张漂亮的脸用出负分的效果,齐蓟习惯了,只是平静地收起造梦所需的道具,预备今天晚上让大猫或者人鱼出手把盛燃绑架回来直接打晕。
那个喜欢酒和音乐的版本连纸条上随手留的笔迹都和平常的盛燃气质完全不同,锋利得很抓眼,十分有气场,字体漂亮得甚至有点花体的味道。
【能在他梦里找到我,就告诉你一切】
纸条上的落款是一个迷你的里拉琴简笔画,周围被撇了几笔四散的斜线,好像在表达光明。
一直是自由行动,现在终于有人来发任务了,齐蓟不知怎么的挺有干劲。也可能是在日常的盛燃衬托下不管是谁都会显得尤为讨喜,从而让遭到污染的受害者自动心生亲近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