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晃晃悠悠地跋涉过小路与宽敞的大道。
仆人不总是待在马车里,他在外面与车夫同乘,尽到对待一位淑女的礼仪。虽然仆人自己态度平和安之若素,但齐蓟看得出来他从前应该不是这样做的,因为车夫把自己屁股底下的垫子让给了他。
车窗外变幻的景色无外乎山林、草坡、沼泽、冒着炊烟的村庄、金绿或紫红的田地,初见确实令人心旷神怡,但如果持续几天看下来就显得乏味无比了。
而仆人也不怎么与车夫交谈,他只把齐蓟此时应该知道的规则告诉她,恪守寡言沉默的美德,耐得住寂寞。
幸好旅途中还有别的消遣,比如……看看离开她独自行动的伊坦纳在做什么。
而且那还挺精彩的。
暴君的行事可没有好人的底线,那种时代严刑拷打之前不需要确凿的证据。
他潜入森林,凭出色的学识很快弄到了合适的药物,随后他就往名叫蕾拉的嫌疑人家里扔了不止一窝毒蛇。
第二天一早,蕾拉的家人发现这些蛇之后爆发了巨大的骚乱,骚乱和哭着跑出门的孩子又引来了更多村民。
不过他们很快就从惊慌中发现了不对劲:
那些蛇即使在胆大的年轻人用棍子去挑的时候都没展现出攻击倾向,只是亮出獠牙作为威吓,而且门开着它们竟也不曾往外游走,只是懒洋洋地盘踞在蕾拉卧室的范围内吐着信子。
到这时蕾拉居然还在睡觉,年轻女孩看似普通却藏着小心思的房间里现在到处都是毒蛇那蜿蜒圆滚的长条身躯,从床上到地上,还有几条从房梁上挂着的篮子里垂下半截身体,好像酒馆挂招牌用的铁弯钩,看起来可怖极了。
落后的村人不懂什么药理学,他们一开始认为这是蕾拉捣的鬼,有些人想干脆关紧门在房间周围堆柴火把一屋子的蛇和睡在蛇堆里的蕾拉都烧死。
但蕾拉的亲人不同意,他们壮着胆子远远喊醒了她。
蕾拉醒来之后看见这些蛇,她吓得快要疯了,光着脚跑出房间。
然而那些原本什么也不做的毒蛇立刻打起精神来,纷纷跟着她游了出去,吓得村民四散后退。
穿着衬裙的蕾拉披头散发站在院子中间,人们都离她远远的,只有群蛇环绕着她,冰冷的鳞片裹着蛇腹的肌肉缓缓收缩,蠕动过她的脚背。
“别过来!”人们对她喊着。
蕾拉看得出这些蛇有毒,它们险恶的头和鲜艳的鳞片、长长的毒牙都昭示着这一点,她惊恐万状,然而她躲到哪这些蛇就跟到哪,被走投无路的蕾拉踢开时蛇竟不反咬,而是翻转身形再接着游过来跟着她。
面对这满地恐怖的毒蛇和熟悉的人们看怪物似的看着她的眼神,蕾拉崩溃了。
我得找到足以支撑这诡异景象的理由,让大家知道我不是怪物……想想啊蕾拉!你怎么会招惹到这种东西!?
——这自恃在村民中间算是美貌富足的年轻女孩历年来做过很多亏心事,其中最大的受害人无疑是“卡罗琳”。
于是蕾拉给自己鼓劲般尖叫起来:“是卡罗琳——是卡罗琳!她来报复我了!是她!这些蛇是她!”
“可是卡罗琳已经离开了啊,和她有什么关系。”和她相熟的青年说。也就是胆子大的年轻人敢看在身为童年玩伴的情面上率先说话。
“不——不,在那之前,我杀了她!我已经杀了她!为了得到‘夫人’的名额,我亲手捂死她了!她死了!”
蕾拉神经质地抱着肩膀,继续说下去:“我足足捂了一刻钟还多,到乌鸦开始叫,到她开始发凉!所以她一定是死了,可是她居然又活着出现了!你们都看见了,卡尔森,你们也看见了!——卡罗琳,她一定是个女巫,是她在报复我!”
她大哭大笑起来,像是被吓得疯了。
一部分村民半信半疑地前往卡罗琳的小屋。从他们绞尽脑汁的回忆里这女孩的一生被拼凑出来:
她是残废的老铁匠收养的弃婴,平时依靠去林子里摘些花草晾干卖给杂货商为生,一部分的食物来源也源自那里,活得拮据而且孤僻。
上一辈人倒是知道卡罗琳为什么总是遮着脸,其实真相只是这女孩的皮肤生来薄弱,害怕见风而且不能接触太阳光,久而久之她就除了睡觉几乎不再脱下那件罩衫。
十几年前卡罗琳刚住进村子时,老铁匠为了获得同意也给他们看过女儿的真容,虽然他们都记不清楚了,因此跟年轻人们形容的昨天那个短暂亮了一下相就离开的漂亮姑娘对不上号。
不过那间位置偏僻得方便蕾拉谋杀了屋主的小屋里什么也没有,不管是蛇还是他们凭贫瘠想象力能构建出来的更可怕的东西,比如颜色艳丽的蜘蛛啦,堆在篮子里的毒蘑菇啦,还有大棺材和骷髅头一类的。
卡罗琳的家里当然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除了那群行为怪异的毒蛇,杀人者提出的女巫指控好像立不住脚。
未曾亲历的人们难免会认为是小姑娘下手不够凶狠,当夜卡罗琳肯定只是被闷得晕了过去,所以才病倒的,而且随即就吓得匆匆离开村子。
至于蕾拉,虽然亲口承认了谋杀的行为,但她姑且还是村子的一员,比起没有熟人朋友而且已经离开的卡罗琳,人们难免对她还有一些偏袒,所以没人去通知村子更上一级的外人管理者,而安排蕾拉关在另一间无人居住的旧屋里。
事实上她听到囚室的方位后就迫不及待地飞奔而出,抱着一丝暂时甩开毒蛇们的侥幸。
这时候她可没工夫注意自己的形象,头发蓬乱而且赤着脚的拼命跑过半个村庄,哪还有前一天那副杀了人之后穿上新裙子故作羞怯想顶替受害者名额的模样。
而她的确做到了,受药物影响显得慵懒好脾气的蛇群跟上来时她已经关上了门,人们在屋子里准备了些食物和水,再不济还能暂时用长棒拨开蛇从门上可以堵住的小洞塞进去些。现在她不用再被那些可怕的蛇围着,也不必担心被饿死,以村人的智力而言他们都认为这已经是个很好的解决办法。
枝梢间观察着这些的伊坦纳也还算满意,顺着傀儡线传递回来的情绪好像一只大猫看见刚抓住的猎物还算有活力的蹬动着挣扎的后腿。
与此同时齐蓟还看到暴君的金发被他自己编成长辫,末梢足足垂到了他栖身的树枝以下,一只刚离巢的幼鸟或许把枝叶掩映间的那抹金色当成了父母的羽毛,大无畏地在周围的细枝上又飞又跳,转动着鹅黄的小脑袋往上蹭,想钻进熟悉的翅膀底下。
但齐蓟没对他分享自己挺喜欢这小家伙的事,免得小鸟立刻被捉住带给她当礼物……虽然他会听她的话,然而生来就是大型掠食者的家伙实在很难体谅随手就能碾死且不会言语、不具备思考的渺小生物也会需要自由这件事,所以一旦知道她的喜好下次必然再犯,还是现在这样漫不经心地允许弱者在周围憩息的模样看起来更有意思。
又一夜过后,村人们出现的时候几乎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睡眠质量不好的疲惫和困惑表情,通过嘀嘀咕咕的交流可知他们昨晚统统梦魇了,这些基本没做过大恶的人的脑海里竟然一整晚都充满着破碎混乱的阴影,目睹过千百次也抓不住任何具体的对其形象或色彩的描述。
这梦魇就犹如他们蒙昧半生中偶然闪过脑海的那些模糊难名的恐惧都被搜集起来,一股脑地倾倒在脸上,淤泥似的堵塞住口鼻,使本来放松酣然的睡眠变得痛苦不已。
“我就说卡罗琳是女巫!”缩在屋子里的蕾拉同样梦魇,但当她从旁人口中得知了大家都如此,便来了精神,大声强调她的判断。
她喋喋不休,隔着门对人们描述她的梦魇——黑发的女巫化作群蛇来向她复仇,就像她当初把厚枕头捂在卡罗琳脸上一样压住她的呼吸,让她满身冷汗地惊醒,恐惧得不敢再入睡,看着木板缝隙里一晃而过的蛇鳞直到白天来临。
蕾拉并不知道,在把这种具体的暗示传达给村民之后,她就已经失去了最后的作用。
又一夜过后蛇群消失得无影无踪,蕾拉也不见了,但后者失踪得不那么彻底。
昨夜同样梦见了抽搐如群蛇的影子的村民们在猪的食槽里找到了一部分肢体,又在狗窝里找到了另一部分,平缓的坡地上乌鸦们在欢乐地啄食内脏,他们的羊像嚼草梗似的嚼着年轻女人的手指,这成了他们新的噩梦。
杀死卡罗琳的凶手和必然会包庇她的村庄都按部就班地付出了代价,短剧自此妥当地谢幕。
说实话,齐蓟不觉得这残忍,还想鼓掌。反正被轻微毒素诱出噩梦的不包括无辜的小孩子,谋害卡罗琳这种孤儿女孩的罪责在法律不发达的社会必然得不到重视,而且极有可能最后的结果是在家里交够赎金后蕾拉就能毫发无损地到其他地方继续生活,还是让杀人凶手自己跪在坟墓前忏悔然后偿命更干脆一点啊。
她不吝赞美地褒扬一通她的从属卡随手为之的这段表演,紧接着便从仆人的话里得知她快到这段目的地了。
齐蓟想了想,给伊坦纳下发新的指令,让他在先不要跟过来的前提下继续自由行动……有空也可以调查一下蕾拉提起的所谓女巫。
被她顶替身份的卡罗琳遇害是因为蕾拉想占这个名额不假,可从其他人的话里也能发现,这份来自大人物的邀请明显让生性求稳的普通村民认为是个能避则避的东西,所以齐蓟可不会因为仆人态度算是友好关切,就当这是个美差。
她隔着衣服摸了摸藏在衣领深处的戒指。
上次齐蓟只是在抵达异界后随便走向视野之内的城堡,就遇见了拥有特别力量的神使们,而且得到了她当前需要的一切。
预期目标完成得太过顺利,很难不让人想起那个眼瞳海蓝的“盛燃”说过的那句若有所指的话。
他说——至少现在,戒指还能够给你一些指引。
所以她这次顺着女孩卡罗琳本来的轨迹前往“夫人”那里,又会遇见什么呢?她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