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学助教使单乘一驾马车走在最前,车队中除了州学助教使和点墨榜上录名的三人,还有护送点墨宴器具的其他随行人员,一共有十来人。
即便宋青柚找个借口另换马车,也多半是与人同乘。她不可能有助教使那样的殊荣,可以独享一驾马车。
宋青柚只得与殷子覆和涂满二人同乘。
涂满后她一步上马车,宋青柚抬头看向他。
两人视线相触,涂满下意识便想避开她的目光,但他眼珠子转动到一半,又立即转回来,挺挺胸膛,坐到马车右侧。
他的反应有些奇怪,显得非常刻意,宋青柚眼波平静,随着他的动作偏头,又多看了他一眼。
涂满被她看得心中越发拿不准,不知她到底有没有发现自己就是在县学花园撞见她秘密的人。
他坐到位置上,原本准备好的开场白,也在她意味不明的打量下张不开口。
两人沉默之际,只听得外面殷员外对着殷子覆一遍又一遍关切的叮嘱。
“我儿,到了州学记得先行去拜见俞老,听从他给你的安排。也别把自己搞得太辛苦,能学会点东西用以安身就是,爹爹不求你扬名立万,只希望你过得平安顺遂。”
殷子覆亦如在点墨台前一样,垂头看着殷员外,将他爹的话一句一句都认真记入心中。
良久,殷子覆才踏上车来,他看上去倒没有多少失态,只是眼眶憋得通红,睫毛根湿漉漉的,听他爹的话,将眼泪憋住了,没有哭出来。
这位殷小公子前十八年都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傻子,如今神智才清醒过来不到一月,就要离开父母,确实有些难为他。
宋青柚偏头最后看一眼县学大门,她还没有忘记那日看到的人影,本以为对方看见她的天罪印,必定会有所行动。
没想到直到现在,都毫无动静。她转回视线,想了想,又偏头看了涂满一眼。
涂满:“……”明明他现在也是点墨榜文士了,为什么他还是这么心慌?
一行车队在朝阳悬空之时动身,沿街两边都有来围观送行的居民,颇有一种欢送秀才上京赶考的感觉。
马车车厢两边的窗户大敞,沿街还有人朝他们车厢里扔花和瓜果以表祝贺。
当然,也有人对宋青柚这个罪魁祸首记恨不满,送她出城仿佛是在送瘟神。
宋青柚往左看,殷小公子趴在左边车窗上,时不时探头出去看他驱车尾随在后的老父亲,一双黑而明亮的眼眸里盈着泪光,又强忍住不落下,别提多可怜。
她往右看,就连小叫花子涂满都有五六个交好的同伴,聚集到马车旁边,一边跟着马车跑一边大叫:“满哥,满哥你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兄弟们——”
涂满先前吐血下台,显然是受了内伤,这会儿脸上也不见血色,偏偏他又喜欢装腔作势,将自己胸膛拍得邦邦响,让兄弟们等着以后跟他吃香喝辣。
只有宋青柚了无牵挂,一身轻松。
马车从浆水街口过时,她透过车窗往远处面摊望了一眼。那日之后,宋青柚终究没有再去过刘婶的面摊,也吃不上她多舀的肉酱。
只希望她这个无关的过客,给他们生活造成的风波能早日平息,不要受她连累。
宋青柚没有动抛进车里的瓜果,回身从自己的包裹里掏出一张饼来啃。
边啃边看他俩表演,在心里计算着橡皮擦失效的时间点,好提前有所准备。
车驾行驶到城门口时,紧挨城门的道路边停靠着一辆马车,宋青柚被车窗上垂挂的珠链晃了眼,下意识偏头看过去。
那车厢里的人正好掀开帘子,露出一张温婉的如花美颜。车中美人笑意盈盈地抬眸,与宋青柚目光相接。
宋青柚本欲收回的视线又重新定格在她脸上。
长得好看的人,总是能吸引人目光停留。
两驾马车错身而过时,车里的美人伸出手来,抛了一个锦囊进宋青柚三人的车上。
三人都不由一愣,车驾便徐徐驶进了城门门洞里,朝城外而去。
涂满捡起锦囊,嘟囔道:“就一个锦囊,是给我们谁的?”他说话的时候,酸溜溜的眼神已经看向殷子覆。毕竟这位殷公子长得一张小白脸样儿,一看就很招姑娘喜欢。
殷子覆却摇头道:“应该是给宋姑娘的。”
“我?”宋青柚眨眼。她依稀想起来,车里的那位美人应该是江府的小姐,是继她之后,第二个登上点墨台的女子,在江小姐之后,才有了更多女子鼓起勇气上台。
但宋青柚只在台下观看过,与她并无交集。
“她方才只盯着姑娘,看都没看我们二人一眼。”殷子覆道。
涂满听到这话,刚想呛声,转念一想殷子覆也跟自己是同样的待遇,心里一下又舒坦了,将锦囊递给宋青柚。
宋青柚迟疑一会儿才伸手接过,精神警惕地解开锦囊束带,见里面并无异状,才伸指从里取出一张卷裹起来的纸条。
展开后,上面用娟秀的笔迹写道:“祝愿姑娘,天高海阔,青云万里。”
锦囊里还有一块环形玉佩,细腻的羊脂玉上雕琢着一只振翅翱翔的鸿鹄,雕工细致得连凤鸟的翎羽都根根分明,一看就价值不菲。
丹洗县城楼之内,江家小姐垂下珠链,令人驱车往回行。
丫鬟不解道:“小姐这个玉佩原来是要送给她的呀?您既这么喜欢她,前些日子就该约她见见面才是,老爷也不会反对您结交文士。”
小姐摇摇头,“不是喜欢,只是羡慕罢了。”
羡慕她有得见外面天高海阔的机会,也衷心祝愿她能如鸿鹄展翅,青云万里。
宋青柚捏着玉佩回头,却早已看不见那辆马车,只能见着丹洗县高大的城楼。
她又低头看了一会儿纸条上的字,心里浮出方才惊鸿一瞥时,对方的眼神,竟奇迹般地明白了些许她的心意。
宋青柚将纸条重新卷好,和玉佩一起装进锦囊里,妥帖地收起来。
车驾离城,送行的人也散去,整个车厢内安静下来,坐在车厢两侧的人都盯着宋青柚看。
宋青柚拿起吃到一半的糖饼继续啃,并不主动搭话,也没有分享食物的打算,只是用询问的眼神各自扫了两人一眼。
涂满揉着自己被捶痛的胸口,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一圈,正思索着该怎么自然而然地跟宋青柚打好关系,便听对面殷子覆抢先一步开口道:“宋姑娘,我可以拜你为师吗?”
涂满倏地转过头去,一脸诧异地看向殷子覆,怀疑这殷家的大傻子还是傻的。
“拜师?”宋青柚也觉莫名其妙,无法理解殷小公子的脑回路。
他们一同登上点墨榜,同是修行之路上的新瓜苗子,进入州学后,想要学什么东西 ,定有更厉害的师父来教导,何至于拜一个跟自己差不多的新手为师?
何况,殷子覆能有高人帮助贯通灵窍,说不定还比她知道得更多些。
殷子覆郑重其事地从袖子里取出一杆白玉制成的毛笔,托在手心里,满怀期待地抬眼看向她,“我想请你教我玩笔。”
他对于宋青柚在点墨台上那一手出神入化的转笔手法早就心向往之,这会儿本人就在面前,又没有殷员外在场时时管着他,他便有些急不可待。
宋青柚:“……”
“哈?玩笔?”涂满哈一声,灵动的眼珠左右打转,也弯腰捡起一根黄瓜来啃,在心中笃定,殷子覆确实还是个傻的。
殷小公子眼中的泪气还没有干,睫毛湿漉漉的,双眼亮晶晶宛如奶狗,让人实在不忍拒绝。
宋青柚道:“好,我教你,但拜师就不必了,这点小把戏还值当不上。”
殷子覆一时间心花怒放,恨不得摇尾巴。好在他还始终铭记着他爹的叮嘱,时时刻刻都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能表现得与别人相差太远。
他端坐在一侧,默默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情,诚恳地致谢道:“谢谢,宋姑娘真是个好人。”
宋青柚不由失笑,她穿来异世至今,一直在遭受嫌弃和怀疑。第一次被人夸“好姑娘”的时候,收到的是一碗剧毒的糖水,第二次收到好人卡,是因为转笔转得好。
她伸手接过白玉毛笔,在手里颠了颠分量,先是兀自在手心里把玩一会儿,适应好手感,才捻住毛笔中间,放慢手速边示范,边讲与他听。
这会儿不像是在点墨台上,没人限制她转笔,宋青柚转出的花样更多,跟玩杂耍一样。
殷子覆双眼发光地盯着她,已经被她的手艺深深折服。
就连涂满的想法,都从一开始的“幼稚,傻子才喜欢玩这个”,到现在看得目不转睛,心里痒痒,恨不得自己上手试一试。
宋青柚神情淡然,她先示范了两套简单一些的转笔手法,便将笔抛给殷子覆,让他自己练。
这会儿马车已经驶上城外官道,灵马和赋字的作用显现出来,车队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疾风被赋字挡在窗外,车厢内一点颠簸都没有。
宋青柚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绿意片刻,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涂满一直跟殷子覆研究着怎么转笔,过了小半个时辰,感觉宋青柚似乎真的睡着了,他才小心谨慎地偏转目光,往她右耳耳畔打量。
即便是睡着了,宋青柚的发髻也一丝不乱,从后梳到前边的一缕黑发将耳后肌肤完全遮挡住,弯月形状的挂髻压在耳鬓,只隐约露出一点白皙的耳垂。
涂满亲眼见过宋青柚耳后的天罪印,那黑暗中帮他贯通灵窍的神秘人提出的条件,也证实了他所见不假。
宋青柚的确是个天罪之人。
老实说,涂满自己也很好奇,她是如何在身负罪印的情况下瞒天过海,登上点墨榜的。
宋青柚并没有睡,一直都清醒着,因为天罪印的存在,她对于落往自己耳畔的目光尤为敏感。
是以,当有目光从自己耳畔虚虚扫过时,她精神立即就紧绷起来。
车厢内,殷子覆与涂满小声地说着话,互相挑对方的手法毛病,毛笔时不时磕碰到什么,发出一点响动。
一切都很正常。宋青柚不动声色,继续合着眼没有动。
涂满很快收回视线,专心致志地和殷子覆抢笔来玩。
又过去约摸半个时辰,宋青柚悠悠“转醒”,她眨着迷蒙的睡眼来回看了看两人,脸颊上晕出一团霞红,看上去神情颇为局促。
涂满和殷子覆不明就里,询问道:“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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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