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稚水张嘴想要说话,李白瞟他一眼,“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们不清楚真相,可我又不求着他们拜师,对诗文不感兴趣,我还死皮赖脸非要教他们?爱学不学。”
他傲然:“我之笔,落时摇五岳,我之诗,成则凌沧洲。别人不学,是别人之过,而非我之过。”
总归,他的剑术是无私放出去了,足够人族杀妖,他最爱的诗文,还不许他任性一些,挑自己喜欢的人来教?
林稚水眨眨眼睛,忽然道:“我感兴趣。”
李白欣慰:“是啊,所以,天底下只有一个林稚水。”
敢杀妖,敢收妖尸,敢‘举头’并且调侃先人诗文的林稚水。
少年脸一红,“别的我敢认,这个,确实有些夸大了。”
李白笑了笑,慢悠悠地抽出一沓纸:“文章越有灵气,能唤出的事物越珍贵,诗文亦是殊途同归,想要诗文的帮助,匠气十足可不行。”
五百张为一沓……
林稚水眼皮一跳:“师父,这数量是不是有点夸张?”
倒不是累不累的问题,而是,哪怕是写文章,写小说,接连不断写五百篇,脑洞都要榨干了。
李白:“别怕,不是让你硬写,你先把我的诗仿一遍——一沓纸可能还不够。”
“仿写?”林稚水迟疑,“不是说,这样子很容易写得匠气?”
李白却略微严肃:“连匠气都没到,你还想一步登天,到灵气?”
林稚水悚然坐直,“师父教训的是,我心态不对,有些急了。”
少年懊恼地揉揉眉心,“我还以为我能永远保持平常心,倒不想,仍是被拜您为师所影响。”
飘了飘了。
毕竟是李白,能和他以师徒相称,确实值得人激动欲死,也让人更加肯定了自身——你没有一定的让人看得上眼的地方,哪怕机缘到了,大佬也只会平静地掠过你,选择别人。
李白微微颔首,脸上也露出点点笑意:“人之常情。”
又道:“你很喜欢我的诗?认为我现在的诗写得很好,很有灵气,执笔泼墨便能写出来,挥洒自如?”
林稚水用力点头。
李白笑道:“但,在那之前,我也曾仿写过先人的诗。”
“啊?”
“《昭明文选》七百多篇各类体裁的诗文,我一篇一篇地仿写过,仿了三遍,后来看有许多不如意的地方,大多数都焚了。”
林稚水若有所思。
他同样是下过苦工的人,不论是上辈子写小说做的二十多本练笔笔记,还是这辈子为了诗词用典,对儒道经典、诸子百家的诵读,为了写出来的文章更有立体度,各类杂书也略有涉及。不然也不会有现在的成绩。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林稚水思索片刻,开始落笔,先从李白二十岁做的那首《上李邕》仿起。
“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
林稚水把诗默写出来,再另起一张纸,开始仿写。
李白莞尔,去取了壶酒,还特意出白玉京买了些活人也能吃的零嘴,拿到林稚水对面,边吃边看徒弟用功。
让他仿写,也并非是一拍脑门做的决定,初时放他自己琢磨,但是最近两天,李白观察到林稚水已经暂时处于初学者阶段的瓶颈,该去融会贯通先人的写法,帮助自己更进一步了。
*
李路行学剑学得很认真,他也的确有天赋,从书阁挑的那本剑招,据说出自其他剑术大家,很有难度,他看李白舞个三四遍,已能仿其形。
尽管神韵还没摸到边,可这才是正常的,天底下能像青莲剑仙这样,看一遍就能记全,自己闭目悟一遍,就能像模像样,再练习几遍,神形具备的人,终究是少数。
——只是,剑仙对别人的剑不感兴趣,依旧用着自己平平无奇的剑招。当然,这平平无奇是对于其他花开一样的剑招而言,换个说法,它这叫做返璞归真。
长剑动如雷霆随行,一式快过一式,又繁如蜘蛛结网,神机百变。李路行感觉自己有所悟,收剑时神情亢奋,旋风般疾骤地跑进李白所住的主殿,“先祖,我……”
李路行脚步猛然一滞,练剑时特意换上的劲装本是正正好,此刻竟觉得有些凉了。
远远的,他看到先祖李白懒洋洋靠着椅背,手里笔支耍着剑花,林稚水反而坐得端端正正,在纸上书写,白光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压着眉眼,沉稳专注。而当林稚水将纸递给李白时,两人仿佛调了个个,林稚水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眸光微微一转就是神采飞扬,青莲剑仙反而笔支顿住,凝神细听,间或点头。
他们两个比他和李白更像亲密无间的师徒。
李路行摇摇头。
怎么会呢,先祖是因为他才从沉睡中醒来,纵然不收他做传人,说清楚只当他是学生,但是,林稚水也没那个本事让先祖看重……
是他想多了。
然而自己也不敢承认的怯意令李路行止住脚步,转身又回去继续练剑,可惜,心乱了,剑也就乱了,李路行瞎刺了一通,地面剑痕杂乱无章,反身回剑时,手腕一抽搐,戢鳞剑脱手而出,径直插入门扉中。
李路行瞳孔一震,不敢相信地低头看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心,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他六岁就不会脱剑了!
从李路行远远一出现,李白就有所察觉地转头,见对方只是站了四五个呼吸就转身离开,李白沉吟,告知林稚水:“你先休息一刻钟。”起身跟了上去。
若说他对这位他不知多少代重孙有恶感,倒不尽然,会出现认错人,也是他当时心情激荡下,问话方式不对,方才阴差阳错,并非对方有心冒认。
至于教他剑术,让他去二楼挑典籍。
李白哂然。
教了就教了,挑了就挑了,难道还歇斯底里闹腾,非要人家失忆?
不过,有些话,也该说清楚。
李白跟在后面,却正巧目睹了李路行佩剑脱手的一幕。
青莲剑仙这一生,也并非是顺风顺水,也有过因为失败,佯狂纵酒的生活状态。那段时间,甚至因为纵酒,手连剑都握不住。
可……
李白不解,他是事出有因,李路行这几个月都呆在白玉京里,又是什么原因?
“你的心乱了。”李白径直走出来,目光转了一圈,从剑柄尚在震抖的剑穗,到后人瞪大的双眼,“为什么?”
李路行脚踩火炉般跳将起来,“先先先先先祖!”
怕李白失望,他几乎是没过脑地:“刚才是失误,我脑子里想着一件事,一心二用,才不慎脱手。以后绝不会再有这样的意外!”
本来没有负面情绪的李白,听了这话后才眉心微拧,“练剑时,你一心二用?”
李路行呼吸一滞,反应过来自己用了最不讨喜欢的理由。
李白念着这是自己的后人,尽量温和神色,试图做个心理辅导,“你在想什么事情?我是你先祖,如果有解决不了的困难,你可以和我商量。”
先祖!
李路行猛然惊醒。
是啊,这是他先祖,他们都姓李,血缘关系是天生的纽带,他有什么好气的!
林稚水怎么争!拿什么跟他争!除非姓林的立刻抹脖子投胎,说不定还能混个李姓!
“谢谢先祖!”李路行昂起头,声音扬得很高——哪怕这里离林稚水的学习区域很远。“我剑术上有些不太明白的地方,您能教我吗?”
……这是已经自己开解自己了?
李白微妙地松了口气。毕竟他着实不会哄人。“你说,哪里不明白?”便留在这边,履行作为老师的责任,把李路行积累的问题一个个给他掰碎了讲。
李路行再没有现在这般,浑身都在激颤,从头发丝到每一滴血液,都在高兴。
等到问题全问完,再没有其他事情能让先祖留下后,李路行罕见地有些忸怩:“先祖,我……”
李白:“嗯?”
李路行红着脸,小声地:“是我更重要,还是那个人?”问完后,又偷偷抬眼去看李白,对方神色平静,看不出任何异样。
李白眉梢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争这个作甚?你与稚水连身份都不一样,用来同台相比,岂不是鸡子非要与苍鹰比飞?”
李路行唇角抿直,勉力克制它的上翘。
对!林稚水和他,根本就没有同台相比的必要!他可以称“先祖”,林稚水,恐怕现在还是生疏的一声“先生”吧。
哪怕先祖更多的呆在他那边教他又能证明什么,只能说他资质不行,先祖又负责,才会甘愿浪费时间耐心教他!
“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回去了。”李白背过身,心头一松。
刚才那话真不好回答……
一个是血缘后辈,一个是哪怕尚未清楚他诗文神妙之处时,也能发自内心去喜欢的灵魂之友,有什么可比性吗?
但是,纵然李白生性狂傲,有七分“孩子气”的张扬,时常嘲讽官员的豪奢,抨击社会的不平,口不留情,不代表他没情商,更不代表他会没有缘故地发难,让一个和他无仇无怨的孩子难堪。
李白高兴地想:适才那句话已经暗示得够明显了吧?既不会明说,让小孩子难为情,又告诉了他——有血缘关系的儿孙和志趣相同,传承他信念的弟子,根本就不应该被放在一起作比较。
鸡子可以骄纵些,可以遇到风雨后往他庇护下躲,但是,他希望苍鹰可以迎击暴风骤雨,或许细密的翅羽会因此不再美丽光滑,却有着一双能够击碎长空,强而有力的翅膀。
李白摇了摇袖中酒壶,深觉自己应对无错。
当浮一大白!
白前后三拟词选,不如意,悉焚之,唯留《恨》、《别赋》。
——《酉阳杂俎》
词选就是《昭明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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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苏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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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谁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