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保安室,俞知夏刚好撞见王言正坐在监控屏前玩扫雷。
从他进门到坐下,对方已经重开了三四把,基本上一点就是一个雷,完全谈不上技术,都是运气。
“大哥,你终于来了!”王言看到俞知夏,就像看到了救星,激动地指着墙上的挂钟,“你看看,都快十二点了!”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要去睡觉了……”他给手机插上充电器,打了个哈欠,转身去了隔壁的休息室。
不好意思地应了声,俞知夏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巡逻,走前还不忘对王言喊道:“明天早上我替你六个钟头。”
按部就班地从保安室出发,他加快脚步,花了将近两个小时巡逻完一楼,紧接着马不停歇地前往二楼。
俞知夏选择乘坐自动扶梯,刚踏上阶梯,脚底便传来清脆的咔嚓声。他低头去看,逐步向上的阶梯面空空如也,只有自己那双运动鞋置于其上。
忽然,他的头顶处传来男生支支吾吾的声音。
“你、你好……”
乍然抬头,俞知夏这时才意识到电梯到顶了,迈步走出自动扶梯。
移动视线去看说话之人,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眼前的男生个子矮小,大约一米五左右,需要低头才能看清脸。
男生穿着第四中学高中部的校服,衣服皱巴巴的,还沾着泥水、脚印的痕迹,而油性笔画下的各种侮辱性的图案则最为醒目。
“你好,哥哥,可以帮帮我吗?”他的头发湿漉漉的,牢牢黏在瘦削的脸颊上,两只湿润的眼睛被额前刘海遮挡住,显得阴郁又惹人怜惜。
见到这幅场景,俞知夏心脏抽痛一瞬,抿了抿唇,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成,选择先后退几步与男孩隔开距离。
在第一层巡逻时,可没半分有人来过的迹象,离开保安室前,他也有谨慎地查看两层的监控,万分肯定没有人来过。
眼前的男孩就像突然冒了出来般,无声无息的,不得不让人生出防备之心。
许是后退的动作戳中了男生的痛处,他的头几乎要低进了地里,声音小了数倍:“那、那我不麻、麻烦您了,对对不起!”
鬼怪里面不乏戏精,也有可怜之人。俞知夏犹豫再三,还是把男生叫住了:“你等等。”
他依然保持着恰当的距离,谁知自己只说了三个字,对面的男生就像中了大奖般,蓦地仰起头看向他,脸上笑容灿烂,似乎带着几分庆幸。
“先说说你怎么来这里的吧。”俞知夏在心底叹了口气,觉得对方要真是图谋不轨的鬼怪也认了,这真情流露的模样真不像假的。
对视仅有一瞬,男生习惯性地垂下脑袋,两只脏兮兮的手捏住两侧校服的一角,不断揉搓着布料,“我放学回家,走着走着就到了这家商场……”
“雨太大了,周围也没有其它建筑,只好进来避雨。我只是在门口休息了一会,回过神就找不到出口了!而且我就是按照回家的路线走的,怎么会来这里!”
越往后说,男生越发激动,声线不住颤抖,不时破音。他再度抬眼,望向俞知夏的眼中满是恐惧与祈求。
合着这商场还能主动吃人的?
俞知夏托腮思考,时而偷瞟两眼男生可怜的模样,脑中回荡着对方那句“哥哥”。咬咬牙,他目光变得坚毅,“我带你出去吧。”
在男生感激的视线下,作为商场工作人员的他,毫不犹豫地带着人去了第一层,找来干净的衣物和毛巾。
亲手为人擦干头发和身上的污渍,俞知夏把衣服递给男生,指了指不远处的更衣室:“湿衣服就别穿了,会感冒。你去换身新的,就当我送你的。”
反正都是免费的,商场送和他这个商场工作人员赠送有什么区别?
亲眼看着男生关上更衣室的门,俞知夏背过身,笑盈盈的脸骤然冷了下去。他表情凝重,缓缓摊开了掌心脏兮兮的毛巾。
破开层层伪装,十片染血的指甲静静躺在毛巾的正中央,触目惊心。
就在刚才为男生擦拭身体的过程中,他留意到了男生粗糙破皮的手掌,想着用湿毛巾擦一擦,结果对方的指甲就跟纸糊的一样,一碰就掉了下来。
按道理说,这是非常痛的,足以引起身体主人的注意。可男生无所察觉,仍然满脸感动地表达感激之情,就像感觉不到痛苦那般。
发现了这一异常,俞知夏不打算打草惊蛇,而是偷偷摸摸地将指甲藏了起来。
“确实不是我弄下来的。”捏起一片指甲,俞知夏仔细端详一番,就见甲片的背面主要是凝固的红褐色粉末,以及少量即将凝固的血液。
由此可见,这些伤应该有一阵子了。
“哥哥,你在看什么?”
死一般的寂静突然被打破,俞知夏被吓得心脏差点停跳,赶忙收起东西,捂着胸口转身,“你吓我一跳。”
“啊,对不起!我的问题!”男生脸上的疑惑霎时转为深深的愧疚,身体条件反射似的颤抖不止。
应该没有这么胆小的鬼怪吧?要真有,那牺牲也太大了!
心底嘀咕好阵子,俞知夏汗颜,伸手想要揉揉可怜孩子的头,以示安慰。谁知对方动作极快,两只手交叉置于头顶,似乎在防备着袭击。
“没事,你放轻松。”他被这孩子的应激反应一惊,旋即温和笑道。
轻轻拨开男生皮包骨的胳膊,俞知夏轻揉那颗小脑袋,而心里已经骂了欺负男生的家伙千八百遍。
就男生那一身惨不忍睹的模样,八成是校园霸凌,而手指的伤口是不是学生所谓,还有待商榷。
毕竟那样的伤太严重了,学生要真干出这种事,他想都不敢想对方未来会是怎样的人。
确定感受不到危险,男生缓缓睁开了紧闭的眼睛,心里的委屈和痛楚糅合在一起,似要将他的自尊碾碎。
“走,我带你离开!”俞知夏很是熟稔地拉起男生的手,朝着商场大门走去。
漫长的路途中,他也套出了男生不少的信息。
比如说,对方在林城第四中学读书,目前准高三,经常被同年级的几个不学无术,但家里有点关系的学生欺负。
男生的父母老来得子,生下来的孩子身体不好,而母亲又因为是大龄产妇,结束生产后落下了病根。十几年来母亲身体越来越差,前不久确诊了癌症三期。
多年来治病掏空了家底,突如其来的噩耗成为压垮这个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
六十岁的父亲在外奔波,挣取医疗费和学费,母亲卧床不起。男生被人欺负了将近两年,哪怕越来越过分,都不敢和家里人说,怕让父母忧心。
老师同学视若无睹,他曾跟老师反馈过问题,老师也只是和哪几个学生说教两句,最后不了了之。就此,即使和父母倾诉,还是改变不了什么。
“我是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总是这样……”男生用没有指甲的手擦去泪水,生怕弄脏了新衣服的袖子。
干听了一肚子苦水,俞知夏忍无可忍,蹲下来按住男生的肩膀,“你没错!我弟弟也在四中读书,我让他给你保驾护航,他身手很好的。”
说着,他领着人来到旁边的文具区,把自己所有联系方式写在纸条上,塞进了男生的衣服口袋里。
“我这个人比较闲,你有空可以联系我。你母亲的医疗费,我可以先垫着……你好好读书,以后还我就行。”
俞知夏半跪在地上,细心地拨开男生略长的刘海,露出下面一双澄澈的眼睛。
忽然,他喉间一哽,余光瞥见男生纤细脖颈之上,红得发紫的勒痕。
一个红紫色的圈烙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像是一个收尾相接的环,将男生的无限未来与死亡连接,永远无法脱离。
指甲抓出的伤疤穿插其间,没能挣脱束缚,徒增狰狞和痛苦的印记。
“咱们赶紧走吧!我现在就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妈妈和爸爸,谢谢你!”男生的眼睛里似有亮光,那是对柳暗花明的希冀。
发觉俞知夏还愣在那里,男生兴致不减,张开双臂用力抱了一下对方。动作行云流水,原先那股拒绝他人靠近的自卑感荡然无存。
“好。”俞知夏回抱住男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便问道,“能告诉我你在哪个班、叫什么吗?”
“当然可以!我叫张宇,在……”
***
走了不知多久,俞知夏扭头观察四周的标志性设施,无比确信他们就快到了大门处,可顺着正确的方向遥望,路的尽头还是道路。
“我回家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有人能实现我的愿望就好了……现在来看,貌似真的实现了。太好了。”
俞知夏低头去看男生。
对方身体的异变愈发严重,脖子逐渐变形,声音变得嘶哑,混杂着些许气泡音。眼球突出,内部血管爆裂开来,血液从中溢出。
“诶,你看那是什么?”男生眼睛一亮,血肉模糊的手指向前方。
心跳不自觉地加速,俞知夏能清晰地感受到胸口的震动,已经耳畔震碎耳膜的扑通声。
目光转向正前方,他猛的一惊。
他所在的地方哪里是什么第一层,分明就是第四层!
荒凉之景将他彻底包围,后方没有逃生的电梯,前方则是同上次到来时如出一辙的枯黄草坪。
手中冰冷的触感骤然消失,俞知夏扫了一眼身侧——男生消失了。
别无他法,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向前寻找出路。他定了定心神,再度踏上枯黄的草坪,越过光秃秃的岩石。
但这一回,可怕的悬崖之上多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