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空气温度骤降,连烟雾都不再嚣张上扬,开始低迷地沉降。科兹洛夫面色铁青地瞪着李纳,持烟的手僵在半空,直到被火星烫到猛一瑟缩,一撮烟灰掉在他的蓝色条纹领带上,他急忙跳起来抖落,但领带已经被燎穿了一个洞。
狼狈地将烟头摁进烟灰缸熄灭,科兹洛夫一面伸手扯掉被烫坏的领带,一面去旁边的衣柜里翻找备用品:“那就去完成你的工作吧,我要去接待国防部的瓦西里耶夫将军,就不奉陪了。需要什么就问罗萨和伊吉。”
“我需要去监控室看看。”李纳直接开口。
“监控室在五楼,待会我和将军也会到场。”科兹洛夫胡乱地挥挥手,让罗萨和伊吉带她过去。
关上站长办公室的门,李纳轻咳一声,用手在鼻子下面扇了扇:“臭死了。”
妲己也嘤嘤应和着打了个喷嚏,抬起后爪使劲挠自己的头。
“好可爱!”罗萨忍不住说。
李纳却提醒罗萨:“别再试着用异能窥探她,要是你再被她反控制住,我可就不管你了。”
罗萨顿时涨红了脸,喃喃着说了句“抱歉”。
三人无言地在走廊中穿行,还是李纳率先打破沉默:“从进入电梯开始你们一直在盯着我的脸呢。”
偷偷摸摸的小动作被揭穿,罗萨和伊吉下意识连连否认:“不是的……我们没有……”
“问吧,没关系。”李纳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相互坦诚有利于工作的推进。”
那两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好奇和催促后终于鼓起勇气。
“那个……李纳警官,请原谅我的唐突,”罗萨问,“可是您真的已经四十六岁了吗?我知道东亚人种长相普遍显小,但您实在是……看起来年轻得过分。”
就算放在东亚人里,也像才二十岁出头。
“您是接受过异能对身体的改造吗?”伊吉的声音有点发颤,问的问题也更直接。
“对。”李纳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罗萨和伊吉互相激动地看了一眼。
这个世界几乎所有人都拥有异能力,除先天自带的禀赋之外,还可以通过锻炼肉身和精神增强对异能的掌控乃至进一步的开发。当然,在人人内卷异能的时代,必然会出现一些偏门,“使用异能对身体进行强化改造”便是其中之一,不过由于有能力操作手术的人十分稀少,再加上手术风险极高,对身体影响不可逆,手术结果也往往并不理想,因此类似实验在国际上一直存在争议。
可是危险归危险,谁又不向往在熬过手术期之后获得飞跃性的能力提升和理论上约比普通人长一倍的寿命?
伊吉赞叹:“了不起!请问谁是帮您做改造手术的医生呢?”
“肯定是谢德梅珊医生!”罗萨小声尖叫,“她是ISPRA的专任医师,也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医生!”
李纳回过头看罗萨:“你似乎崇拜她?”
“是的!”罗萨像个陷入热恋中的小女生一样捂住自己发烫的脸颊,“我的异能是透视,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当一名医生。”
“没听你说过啊。”伊吉问罗萨,“后来为什么放弃了呢?”
罗萨的表情一下子垮了:“我晕血。”
“透视不是也能看见人体里的血液吗?”
“不一样的,它在血管里好好待着我不怕,我怕的是它飞溅出来的样子……”
李纳维持着一个似笑非笑的微妙表情。
如果罗萨得知谢德梅珊其实是一个视钱如命的守财奴,她的世界观会不会崩塌掉?
为了她的人生着想,还是不要告诉她好了。
“不是谢德梅珊。”李纳说。
“那是?”伊吉疑惑地半张着嘴。
“是我自己。”
罗萨和伊吉忽然笑不出来了。
若说替别人做身体改造手术尚合情理,那自己给自己动手改造就相当于人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自己给自己开刀,做的还是整具躯体的大手术。
什么人会疯到做出这种事……
电梯门开合,三人再一次站在电梯内,吸收完刚刚爆炸般的信息量,伊吉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发问:“那个……冒昧问一下,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什么?”李纳背对着他们,透过玻璃看向底层,瞳孔映着水晶散发出的暗红光芒,声音像在探求深渊中的某种东西,“当然是为了追寻自身异能的极致啊……”
“……我们已经充分了解各位的需求,也请大家理解此次与施密特公司合作给国家发展带来的意义,异能的高效利用及信息化发展是全人类共同的课题,我们不能因为计较一时的得失而放弃长远的利益。短期利益看似解决了当下的问题,但它就如同路边可以随手摘取的小果实,可解一时口腹之欲,却无法真正填饱肚子;长远利益则像远方的灯塔,路途虽然遥远坎坷,但指引着正确的方向……”
监控室门口在五楼,但其实是打通了三层楼的大空间,厂房内各处摄像头所拍摄下的画面在此处以全息投影的方式投放在空中,李纳倚靠在第二层的指挥观望台栏杆上,皱着眉听从扬声器里传出的发电站代表的声音。
“李纳警官,抵抗者的个人信息都调出来了。”罗萨和伊吉走过来,交给李纳一台平板电脑,同时递过来的还有一双泛着蓝白金属光泽的黑色全息投影控制手套,经过刚才的对话,他们面对李纳都开始有点战战兢兢的,“监控室设备齐全,投影出来看更方便些。”
“谢谢。”李纳摘下戒指揣进风衣口袋,接过手套戴上,指尖在平板上轻轻一划,三千多份资料从屏幕内纷纷飞到半空如纸墙般自动排列展开,再一划,所有资料飞至后方对应的抵抗者影像头上,化作一枚酒红色标记,只要指向其中一人再做出一个张开的手势,影像即可放大并在旁边排列出他的详细信息。
“说明一下目前为止的情况吧,看看和我之前了解的是否有出入。”
“是。”
事件的起因是一桩生意。
八月中旬,希普卡发电站与德国施密特AI科技公司秘密拟写了一份合约,约定希普卡每年须向施密特输送三万兆波伏异能,二十年为限,与此相对,施密特每年须向希普卡支付一百一十亿星币。此外,合约中约定施密特将为包括希普卡提供AI服务和技术支持,而希普卡也同意接收和安置大约十万名德国派遣的基层“劳工”。
现在的人们已经难以想象没有AI的生活,使用AI就像日常吃饭、喝水一样,从全球植入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八的翻译芯片,到电器家具、出行通信、休闲娱乐、医疗保健、再到航空航天、武器装备、科技研发,AI无处不在,而这一切得益于异能抽取转化技术的发展支撑起了同等条件下电能无法提供的庞大算力。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讽刺的事,高效率、低成本的AI顶替了人的工作,被剥夺价值的人为了生存被发电站抽出异能,又成为了AI进一步发展壮大的燃料。
在循环往复间永无出头之日的一方,怎么可能没有怨气。
就在前天,希普卡与施密特拟定的合约被曝光,同日,保加利亚全国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抗议行动,在长期压抑中产生的核心此时派上了用场,最激进的抵抗者被组织起来,冲破发电站的防御,切断中央水晶和局域水晶间的关联,亲手挽起缆线孤注一掷地倾注他们的愤怒。
李纳一挥手把抵抗者影像全部选定,下拉生成他们的数据。
桑铎·博亚诺夫,原会计师;玛莎·兹瓦格纳,原教师;娜塔莎·利特维亚克,原写作者;阿列克谢·安德烈耶维奇,原演员;鲍里斯·波顿,原画师;佐西马·贝尔巴托夫,原室内设计师;索菲娅·克尼亚吉尼娅,原程序员……
他们都是因为AI失去工作的人。
扬声器里的声音依然在试图说服抵抗者们放弃:“从宏观视角出发,你们的抵制并不能影响历史潮流的演进,这是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逆向而行是缺乏大局观的体现,是把个人利益置于国家利益之上,如同蛀虫侵蚀着大厦的根基。在国家面临挑战的重要关头,我们不应该计较个人的利益得失,而应心怀对国家的热爱与忠诚,维护国家的社会经济秩序……”
李纳实在听不下去,转头问罗萨和伊吉:“这是你们请的谈判专家?怎么回事,说的都是些什么呀?”
罗萨尴尬地苦笑一下:“是希普卡的临时工在念AI写的稿子,谈判专家在底层的抵抗人群里。”
李纳无奈地叹口气,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回表格上。
如果让抵抗者知道连现在跟他们对话的都是AI,那希普卡不立即炸了才怪。
“迫于国际舆论压力,我们一直在给抵抗者提供饮水和食物,但明天……不,是今天,”伊吉瞥了一眼上方投影出来的时间,“今天就是原定合约签署的日子,如果到了早上八点我们没有答应他们合约作废的要求,他们将引爆中央水晶和希普卡同归于尽。”
“那作废不就好了。”李纳点开统计图,细细比对各项数据,“不过话说回来,高层肯定不会同意的吧……”
“确实如此。”
罗萨和伊吉立即原地立正对李纳身后的来人敬了个礼,李纳转身看去,一人身穿挂满勋章的军服自电梯跨入指挥台,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捋着他的海象胡,大概就是别人口中的瓦西里耶夫将军。他背后跟着一大群人,科兹洛夫站长也在其中。
“今天上午九点就是原定合约签署时间,希普卡和施密特的交易关系到我国经济和科技的发展,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推动下去。”
瓦西里耶夫身材高大,他在李纳面前站定,两只如鹰鹫般犀利的灰色眼睛自上而下俯视着她。
“所以可以开始行动了么,ISPRA的李纳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