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栖乐想给明砚泽绣一个香囊。并不是出于什么少女心思,当然,记忆全失的她也根本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她只是想给明砚泽做一个装安神香的容器。明砚泽经常用到安神香,但总是从盒子里拿总是不如随身携带方便。但堂堂天衍宗大师兄,总不能随身带个大布袋。所以她想到了绣香囊。
林栖乐绣的香囊完工那日,清雾峰下了今冬第一场雪。
明砚泽在庭院里找到她时,少女正坐在山茶树下呵着冻红的手指,发梢沾了几片未化的雪花。见他走来,她慌慌张张把什么东西往身后藏,却带翻了膝上的针线筐,五彩丝线滚了一地。
“师兄今日……回来得早。”她仰起脸笑,鼻尖冻得通红。
明砚泽弯腰拾起滚到脚边的缠线板,发现上面绕着的竟是千金难求的鲛丝——去年剿灭东海妖修时得来的战利品,一直收在书房暗格里。再看向她身后露出的一角玄色布料,隐约可见金线勾勒的狰狞兽形。
“伸手。”
林栖乐双手捧着那个香囊,向前递给他。明砚泽掐了个诀,那个香囊便从她手中飞入他掌心——是个绣着穷奇纹的香囊,兽瞳处缀着两颗朱砂珠,针脚虽歪歪扭扭,凶兽的气势却活灵活现。
“《山海经》载,穷奇‘状如虎,有翼’。”他指尖抚过香囊上张开的翅膀,“你绣的这只是……胖了些。”
“因为塞了安神的药材呀!”林栖乐急急解释,突然“嘶”地抽了口气——右手食指有道新鲜的伤口,血珠正渗出来。
明砚泽皱眉抓过她的手腕。这双手他记得很清楚,当初在药堂测灵根时,十指纤纤如嫩笋。如今指腹却布满针眼,拇指内侧还有道被丝线勒出的红痕。
“您总把安神香放在剑架上。”她小声说,“我瞧见好几次……您半夜去取……”
风雪忽然大了。一片雪落在明砚泽眉间,凉意让他骤然清醒。他松开她的手,香囊却被攥得变了形——那里头药材的配比他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己常用的方子。
“你识得药方?”
“识得啊,”林栖乐低头用鞋尖碾着雪,“《黄帝内经》都能背呢……”
明砚泽自幼长在天衍宗,并不怎么了解人间的事。所以也不知道一个偏僻山村出来的姑娘,能写一手好字,还能背《黄帝内经》是多么不寻常的事。
他只是柔和了眉眼,夸了一句:“是吗,很厉害。”
得到夸奖,林栖乐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明砚泽随手把香囊挂在腰间,嘱咐了一句:“回去吧,外面风雪大。我要去见师父一趟。”
凌霄殿前的石阶泛着冷光。明砚泽在殿外整了整衣冠,手指无意识抚过腰间新佩的香囊。青底金纹的织物与他素白的道袍不甚相称,却莫名让他想起某人踮脚扫去廊下落叶时,裙角扬起的弧度。
“进来吧。”殿内传来师父温厚的声音。
玄霄子正在煮茶。白雾从紫砂壶嘴袅袅升起,模糊了老人慈祥的眉眼。明砚泽行礼时,听见师父突然“咦”了一声。
“这香囊……”玄霄子放下茶匙,“可是那姑娘绣的?”
明砚泽下意识将香囊往袍袖后掩了掩:“弟子见她闲来无事……”
“绣的是穷奇?”玄霄子忽然笑了,“针脚倒有几分稚趣。”
茶汤注入盏中的声响清越如铃。明砚泽在对面的蒲团坐下,发现师父今日用的是那套罕见的雨过天青瓷,釉面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虹彩。
“砚泽啊。”玄霄子将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尝尝今年的云雾茶。”
茶汤澄澈,映出明砚泽微微蹙起的眉头。他举盏欲饮,却听师父又道:
“凡人饮茶,为的是涤烦疗渴。我等修行之人饮茶,为的是明心见性。”玄霄子袖中滑出一枚玉简,“你可还记得当年入道时,在这《清静经》前立过什么誓?”
玉简展开,露出第一行朱砂批注: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弟子不曾忘。”明砚泽放下茶盏,“斩妖除魔,护卫苍生。”
“苍生……”玄霄子轻声重复,目光落在殿外一株开得正盛的芍药上,“你可知那株芍药多少年了?”
明砚泽一怔:“约莫三十年?”
“三十八年零四月。”玄霄子指尖凝聚一点灵光,轻轻点在花瓣上,“对你我而言不过弹指,对凡人却已是半生。”他转头看向徒弟,“那姑娘今年几何?”
“十七。”
“凡人寿数,不过七八十载。”玄霄子叹息,“待她鬓生华发时,你容颜依旧;待她归于黄土时,你大道未成。这……”老人突然咳嗽起来,茶盏中的倒影碎成涟漪,“这便是你想要的因果?”
殿外传来簌簌声响。几片芍药花瓣被风吹落,正飘在明砚泽衣摆上。他低头看着那些粉白相间的瓣膜,忽然想起林栖乐前日簪在鬓边的那朵野山茶——朝开暮谢,不过一日光景。
“弟子……”他握紧腰间香囊,“明白了。”
玄霄子摇摇头:“你且看。”
老人袖中飞出一面铜镜,镜中浮现清雾峰的景象:林栖乐正蹲在厨房门口扇火,灶上蒸汽熏得她脸颊发红。忽然她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揭锅盖,却被烫得直甩手。
“她今日熬的是荷叶粥。”玄霄子轻声道,“昨日学做茯苓糕,前日试了桂花蜜……这丫头识字,还特意去藏经阁抄了《食疗本草》。”
明砚泽喉结动了动。香囊里的香味忽然变得刺鼻起来。
“为师并非要你断尘缘。”玄霄子收起铜镜,“只是提醒你,莫要让她把最好的年华,都耗在等一个等不到的人身上。”
最后一句话如晨钟暮鼓,震得明砚泽手中茶盏泛起涟漪。他想起林栖乐总爱在廊下等他归来的身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竹叶。
“秘境开启在即。”玄霄子递来一卷竹简,“此次由你带队,明日出发。”
明砚泽接过竹简时,发现师父的手指冰凉如玉石。老人忽然压低声音:“那香囊……绣得不错。”
暮色像滴入清水的墨汁,在清雾峰上缓缓晕开。林栖乐数到第七十六声风铃响时,终于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师兄!”她抱着早已凉透的荷叶粥冲出厨房,发间沾着的柴草屑都来不及拂去。
明砚泽站在庭院中央的银杏树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今日换了身玄色劲装,腰间佩剑缠着新的缚妖索,整个人像一柄出了鞘的利刃。林栖乐小跑着迎上去,却在三步外猛地刹住——他的眼神比山巅的雪还冷。
“您……用饭了吗?”她局促地捧起陶罐,“我熬了荷叶粥……”
“不必。”明砚泽抬手,一道灵光将陶罐轻轻推回她怀中,“明日卯时,我需带队前往苍冥秘境。”
夜风突然变得刺骨。林栖乐下意识攥紧罐耳,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去……多久?”
“半月。”
“我给您收拾行囊!”她转身就往屋里跑,却被一道无形气墙拦住。
“宗门已备齐物资。”明砚泽的视线掠过她发红的指尖,“你留在峰上,不必跟去。”
林栖乐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慢慢放下陶罐。月光照在粥面凝结的薄膜上,映出细碎的波纹。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个物件:“那……这个您带上?”
那是枚青玉哨子,尾部系着红绳。明砚泽记得这是她前日从集市上换来的,当时还兴冲冲地说要训练山雀送信。
“凡人器物,于秘境无用。”他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剑谱要诀。
林栖乐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晚风卷着银杏叶掠过两人之间的空隙,那枚哨子上的红绳轻轻晃动,像一簇将熄未熄的火苗。
“我……”她突然抬头,眼底有什么亮得惊人,“我能跟杂役弟子们一起练剑吗?就学最基础的……”
“你无灵根。”明砚泽打断她,“练剑不过是徒耗光阴。”
这句话像柄钝刀,缓慢而精准地切开了某些东西。林栖乐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连唇上那点天生的淡粉都消失了。她慢慢收回手,把哨子藏进袖袋最深处。
“知道了。”她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您……保重。”
明砚泽转身时,余光瞥见她腕间露出一截红绳——是端午时他随手给的驱邪绫。当时她欢喜得什么似的,说要编成手绳永远戴着。如今那红色已经褪得发白,边缘也起了毛边,却仍被她珍而重之地系在腕上。
“峰上冷。”他突然说,“多添件衣裳。”
林栖乐猛地抬头,却只看见一道剑光划破夜空。银杏叶被剑气激得纷纷扬扬,有几片沾在她肩头,像极了离别时无人接收的符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