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陛下降下圣令,那下月设在〈金庭〉的〈菩提祭〉,就让晚钟和我一起去吧。”
中年女子坐在最上首,眯眼将视线落在其下的儿女身上时,眼尾带起两道深深的褶皱。
孟晚钟没有意见,乖巧应下:“是,母亲。”
“……”孟落英对着那袅袅雾气沉默良久,从始至终,面前的茶杯,她都没有伸手去碰,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母亲,那我呢?”
孟母只不咸不淡扫她一眼,好像她问了句废话:“你当然是留在府内。”
孟落英明显不甘心,她不依不饶,神情恳切:“我是想问,为什么不带我?”
孟母闻言,声音蓦地严肃,她拔高音量,三两下反制回去:“你的课都上完了?该学的东西都学会了?学得如何?”
“我……!”孟落英答不上来。她不知所措地垂首,不敢继续出言。
孟母轻哼,她站起身,走向门外,不忘叮嘱:“总之,都好好为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准备吧。”
待身影消失,孟落英才撒气般攥紧自己衣袖的一角,忿忿呼出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转头一瞥,瞧见自己的弟弟还一眨不眨盯过来,孟落英不由没好气道:“看我做什么?”
孟晚钟见她脸色不佳,不禁如此说道:“要不我去求求母亲,还是让长姐替换我,因为长姐比我更加适合……”
“不需要。”孟落英当即冷冰冰地拒绝道,“我想要的东西,我会自己拿到,用不着你来帮我。”
孟晚钟对此不再言语,接着,他在一片沉寂中挑起一个令她猝不及防的话题:“话说回来,长姐,我最近经常做噩梦。”
孟落英瞧他,不以为意:“做噩梦又怎么了?”
“……我梦见一口水井,井里的水鬼爬上来,一直坚持不懈地要把我往井里拖。”
孟晚钟回忆着,缓缓道来,“我总会在关键时刻及时清醒过来……可是,我却感觉,每次醒来之前,我与水井的距离,越来越近……”
“……休息少了吧。”孟落英的眸光转移至远处,却下意识拢紧袖口遮住左手,其语调淡淡,“都说了让你不要老是抱着书看,偶尔也要多出府逛逛。”
院中墙壁爬上青翠藤蔓,它们油亮的叶片在白昼里竟反射出一片灿烂却惨白的光。
沐浴此等亮光,孟晚钟捏紧手心:“这应该和我休息多少无甚关系。”
“那和什么有关?”
孟晚钟抿唇,睫羽轻扇,他笃定道:“那封信。”
孟落英眼皮一跳:“你还在信那东西?不是让你扔掉了吗?”
孟晚钟摇头:“这两天,收到那封信的人都或多或少看见过类似的场景……所以,这绝对不是我的杯弓蛇影。”
他嘴角又噙起一抹微笑:“还有那天在府外游荡的人应该知道什么,他亦应该与此有关。刚好,上次与我送信的姑娘还停留在云城内,我想去多多探听一下。”
“……随你。”孟落英撂下两字,忽地反应过来,“哦,对了,之前府里下人说,你曾让别人姑娘在此留宿。”
犹豫了会儿,孟晚钟承认:“是。”
“她叫什么名字?”孟落英眼神倏忽锐利起来,她靠近两步,紧盯过去,似乎有些急切了。
他嗫嚅片刻,终是答道:“她叫……”
“快雨。”
*
“阿嚏——!”
快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她摸摸鼻尖,有些不安地张望这条任何声音都可以在此回荡的窄巷。
还好还好,没有其他人听见。
想来,她都在这儿蹲守好久,可千万不能功亏一篑啊!
背靠冰冷的墙壁,借助弯折的角度,快雨刚好能将自己的身形隐在其后。
忽地,脚步声传来。
快雨小心翼翼探出小半边脸,匆匆窥了下来者形貌,便很快重新躲藏好。
目标总算出现了。
那人衣饰简单素净,只一根发带束冠,眉眼尚且稚嫩,可他周身气度反倒显现出与外表不符的成熟。
快雨屏息凝神,她调出菜单栏,急忙存了个档。
脚步愈来愈近,她微微侧头垂眼时,甚至能看到对方的脚尖正要踩在那道阳光用以分割巷里巷外的直线上。
趁这绝佳机会,快雨跨步出去,一把拦住那人:“杜瓴!”
杜瓴停在原地,先是一愣。
他根本不认识这个突然蹦出来的陌生少女,即使她口里还叫着自己的名字,且定睛一看,又觉得她有些眼熟。
但他最近四处东躲西藏,好不容易能过两天安分日子,实在不想被这姑娘一嗓子又把其他追兵招来。
所以眼见着路过有人向这边投来奇怪的目光,杜瓴不管三七二十一,指尖凝聚蓝气,就要往少女脑门上点。
也不知道是他反应能力太差,还是少女敏捷点满——他的手指在虚空中来来回回戳了好一会儿,竟连她一根头发都没碰到。
她像是能提前预料自己的行动一般,总是精确地避开所有进攻。
真就邪了门了!
“……!”杜瓴气得立即调转方向,想要跑路,慌张间连对方到底是知道自己姓名的方式都不想追问了。
“站住!跑什么?!”快雨下意识去掏衣袖里藏着的那一沓符纸,然而被纸张粗糙的质感一磨指腹,她不由抿直唇线,放弃了。
见墙根处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都是别人不要的东西,快雨干脆直接抄起一个硬邦邦的水瓢扔过去。
毫无悬念的……
没砸中。
可恶,虽然知道他现在肯定逃不掉了,但是还有点不甘心是怎么回事?
快雨锲而不舍地按下读档,又把杜瓴当靶子瞄准了好几次。
……结果竟无一例外都没中。
以前玩射击游戏的时候,也没人告诉自己,她是人体描边大师啊?
最后一次读档,快雨恼火地眯了眯眼睛,将水瓢扔得更远了些,让它刚好落在杜瓴即将跑过的路上。
“咚——”
杜瓴左脚绊右脚,右脚绊水瓢,面对面和大地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哼哼。”快雨得意地拍去手掌灰尘,迈步向前。
杜瓴听到后面少女的声音近了,便紧赶慢赶撑起上半身,想要立马爬起来继续逃跑。
没想到,刚一抬头,就撞上一副墨色的圆叆叇。
其漆黑的颜色作底,把自己的狼狈情态清晰地倒映出来。
男人笑笑,一边摇头,一边遗憾地咋舌,故作温柔地安慰他:“没关系,多多努力挣扎一下,会赢的。”
“……会赢吗?”杜瓴都不想说话了。
前后夹击,怎么也不像他会赢的样子。
……算了。
“要杀要剐,都随你们。”杜瓴破罐子破摔,也不起来了,直接坐在地上,盘腿抱臂,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上来就打打杀杀的,多不好。”快雨蹲下来,“我只是想问你两个问题。”
“嗯哼?”
“你们到底散布了多少〈诬秽信〉?”
杜瓴扳着指头数了数,立即顺从答道:“才大概不到三十人吧。”
才?
快雨皱紧的眉头其中一边不禁上扬,露出一个理解不得的神色:“你该不会觉得三十人很少吧?”
“……难道很多吗?”杜瓴环抱的手臂松开,慢悠悠转变成了一手托腮的困顿表情,“相比于整个定云城,这点儿人口数量已经很少了。”
“……那你们的那位‘大人’是谁?”
杜瓴想也不想:“我不知道啊。”
快雨额角蹦青筋:“骗骗我们这些外人就得了啊,别把自己也给骗了。”
“我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倒是有写过他的名字,但我不识字,也不敢问。跟我一起的另一个人倒应该认识……”
杜瓴抬手扶额,颇有些羞愧地解释,“而且他平常和我们见面也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们描述他的相貌。”
“不过,硬要说的话,大人看起来……好像和你旁边的这位兄台一般高?”
五十弦面无表情。
倒是快雨揪住他的衣领:“喂,编不出来就不要硬编了,来说说别的吧,之前你四处游荡就是为了散播信件是吧?你说你不识字,那信件是谁写的呢?”
杜瓴生无可恋地与快雨对视:“我来自繁金道教,云城内的教徒可比你们想象得要多,随便抓一两个会写字的,很难?”
说着说着,他才想起一件事:“我看你很眼熟啊,姑娘,我在哪里见过你?”
快雨给了他个白眼:“忘了么?先前你给孟府送〈诬秽信〉被家丁追着满大街跑,正好和我撞上过。”
杜瓴沉默片晌:“我想起来了。”
但他突然又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不过,有一点你说得可不太对。”
“什么?”
“我不是给孟府送信被追的,我是给其他人送信恰好路过那里,才不知怎么的,就被盯上了。”
“……”快雨一脸无语,明显的不相信。
“我没必要骗你哈。有人警告过我,让我不要对孟府上的人动手。”
快雨不解:“那孟晚钟收到的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杜瓴自嘲似地轻笑了声,意有所指道:“谁晓得呢?反正我对自己送出去的信件都有数,兴许是某些人贼喊捉贼,浑水摸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