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沅无所事事,从别庄的书架翻出几本闲书慢慢翻看。外间丫鬟来找春桃回话,将人请了出去。
舒沅原没放在心上,但春桃回来时脸色很不好,舒沅将书册一合,偏头看她:“这是怎么了?”
春桃攥了攥手,只说:“顾大夫前些天给裴六公子开了药方,还叮嘱一个厨娘煎药。刚才那厨娘来找,说是……有些棘手的事。”
舒沅以为是裴见瑾的汤药有何差池,便点了点头:“这事确实要紧。”
舒沅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别的能做,就说:“你去忙吧。”
春桃如实道:“已经差人去叫福顺过来了。”
舒沅哦了声,埋头继续看书。一时竟没发觉异常。
直到春桃绷着一张脸回来,舒沅才发现不对劲。
收了书册,倏地起身从书案后绕出来,紧张问道:“他怎么了?该不会……”
春桃找到福顺详细问了,那悄悄摸上门来的厨娘说的句句属实。
春桃不敢再耽搁,急忙把来龙去脉跟舒沅讲清楚。
这两日舒沅尽量平复着心情,一个人看看书也挺舒坦自在。
找些写西境风土人情的卷册,便能知道父亲所在之地的山水民情。拿本讲司国的书,也能知道好友故土的风情。若翻出来讲饮食药膳的调养著作,于她大有益处。
可她还是放心不下。
就算他心肠那么硬,冷着张脸,更说不出什么温言软语来感激她,舒沅也觉得没关系。
直到灯架起火的那晚,他说出那番话,她才知道他不大愿意见到她。
舒沅就想,不碍事的,他现在吃的一点亏,到往后他执掌权柄,他都会加倍为自己讨回来。
现下仅是一时之苦。既然他不想她连日登门,她不去就是了。
此刻听着春桃口中的话,眨眼间,舒沅心中的那杆秤又朝他倾斜过去。
那些人竟要他为了一包陈粮,在寒夜里冒雨走数十里山路。
沈彻骑马过来,都冻得厉害。舒沅难以想象,若这雨落下来,裴见瑾这一路走去,浸在雨里,会有多冷。
他多疑谨慎,可并不是生来就如此。是所有对他不好,欲以他为棋子操纵布局的那些人,一点一点教会他猜忌谨严。
那些人,本就不配他诚挚相待,不值得他相信。
那日裴见瑾的话冷利如刃,句句无情。舒沅着实伤心了一会儿。
但思绪转至此处,她无法再生他的气。
他这样就很好。只有这般,才能平安过到今日,才不会被其他人欺骗,再多生出一重伤心。
往山道上送饭食的仆役已在午后出发,别庄无事,有几个厨娘也跟着去,预备就地给官兵熬一顿热乎乎的汤暖暖肚子。大概在晚膳前后才回来。
厨房里只留了两三个收拾蒸笼,洗涮锅碗的人手。
舒沅步入厨房,现成的只有几碟点心和多做的蒸饼。
舒沅一向对自家厨娘的手艺很有信心。
但上回差人送的点心,裴见瑾看都不看一眼,舒沅拿不准他的口味,只好选了剩下的蒸饼。
舒沅执意前往。侍卫劝说无果,探视一番后翻入隔壁院墙,开了一扇小门。舒沅一看,确是近了许多。
可这段路也不好走。舒沅一手拎着小食盒,一边撑着伞。实在没有多余的手去管顾裙摆。只能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往前挪,着实费力。
没走多远,舒沅便冷得缩了缩手,出门时春桃才将她手中袖炉接过去。转眼间,指尖那点余温便消散殆尽。
再磨蹭下去,蒸饼都快放凉了。
舒沅心一横,抓紧了伞柄,加快步伐。
室内光线黯淡,窗牖桌柜上都似乎蒙了一层雨雾,潮湿又沉闷。
雨滴连绵不断,这雨幕犹如刀枪不入的铁壁,将世事喧嚣全隔绝在外,不进活物,独留一方清净。
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隔上片刻才又翻过。每页在眼前停留的时间相差无几,似乎在他看来,书册上从来没有过分难的字句,值得他多看上两眼。
若是写给年轻学子的书,看过三两遍,便没有不明白的。裴见瑾自小便明白,他大概比旁人理解得快,诵读这类最基础的事,难不倒他。
裴有继带他回安国公府前,从没有人认真考问过他的学问。裴见瑾进府翌日,便被塞进族学旁听,半月后,裴有继打探一番回来,便将裴见瑾叫到书房细细问询。
裴见瑾挑了几个分外简单的答了出来。裴有继随口夸了他两句。
裴见瑾以为此事就此揭过。没想到裴衍比他想得还要蠢,没过几天就找着法子寻衅生乱。
那时裴有继还没探听明白裴见瑾的背景,更没下定决心要留下他。除了出入族学,裴见瑾几乎不在任何场所出现,更别提抢了裴衍的风头。
可裴衍仿佛被汤药灌坏了脑子,一门心思给他添乱。
裴见瑾初时尚有疑惑。后来才觉出裴衍的短处。
裴衍脑子不好使,又暴躁易怒,听旁人怂恿两句,火气便一冲而起。裴衍无法接受一个乡野间长大的小子夺走了父亲的关注,甚至得到了父亲的夸赞。
裴衍就像一眼见底的浅池,无聊透顶。
思索间,裴见瑾若有所感,往窗外望去一眼。
或许只是风声,今日风大雨大,她怎么会来这里。裴见瑾神色淡淡地收回视线,强迫自己继续看下去。
若有人得了珍重爱惜的器件,最稳妥的方式就是将它妥当安置在无人侵扰处。
舒沅她还那么小,怎么会明白接近他会给她带来何等麻烦。
若她知晓,一定不会选择他。
舒沅在门前收了伞,抬手时本想敲门,但想到什么,动作一滞。
手心贴在门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也蓄足了力气,缓了两息后掌心施力,推门而入。
裴见瑾专注地看着书。昏暗天光流在他身上,恍若月光,清冷皎洁。
少年身形清瘦,下颌走线利落,眉眼生得俊美却分外冷淡。
她在梦里见到的那个他,业已长成,谈笑间即可定人生死,没有人敢抬头看他,但二十来岁的裴见瑾,姿仪无双,疏朗俊拔,唯独眉眼间常有郁色,少见笑颜。
舒沅还没见过他笑起来的模样,那日灯架起火,他生气的样子倒是被她瞧见了。
裴见瑾薄薄的眼皮一掀,扫了她一眼,还没说什么,手却合上了书卷。
若放在前些天,舒沅就该望而却步,但此时她不管不顾,闲庭信步般走到书案边,将拎着的食盒放到桌面上。
放好食盒,舒沅朝他笑了笑:“新做的蒸饼,裴六哥哥陪我吃一些?”
这张摆在窗下的小桌窄而长,粗糙素净,他手边连茶水也没有。舒沅不等他回答,便又直起身子,自顾自道:“我去烧水。你等我一会儿。”
裴见瑾静静地看着她。
瞧得出她晨起时并没有出门的打算,今日穿的一身衣裳精致非凡,纯净烂漫的粉衣衬得她肌肤莹白。不惜繁复做成的衣裙沾了雨水,裙摆便像揉皱的花瓣一般垂下。
小姑娘却半点不在意自己的狼狈,澄澈瞳眸水光盈盈,粉润的唇瓣微微弯起。
舒沅说完要去烧水的话,转头却看到在窗沿下并排放着的物什。
简素的烛台旁边……放着一个小狗。
舒沅惊喜地呀了声,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
眼睛光顾着看木雕,伸手过去一不小心碰倒紧邻的烛台。
裴见瑾眼疾手快地将她拉开一些。
烛台嘭地砸到地上。
舒沅蹲下去将烛台拾起。
她捧着崩开的碎木块,不知如何是好,眉眼低垂,又变成好欺负的模样,嗓音轻软:“怎么办,我把它摔坏了。”
裴见瑾拉着她的手,把碎裂的烛台从她手上拿开放到旁边,然后按着她的拇指,将她的手摊开,仔细看了看。
裴见瑾抬眸,她目光还停在那上头。
舒沅软声道:“我平时都很小心的,不会笨手笨脚。”
裴见瑾嗯了声:“换一个就是了。”顿了下又道,“你不是说选了一盏灯想要送给我?”
舒沅在灯集上找到和梦中差不多的珠灯,本来是很开心的一件事,他说了那些话,舒沅自觉是送不出去了,对珠灯的兴致也淡了下来。
此刻他又提起,舒沅来了劲,点头道:“是很漂亮的珠灯,挂起来十分好看。你一定会喜欢。啊,不过只能用作装饰,要照明还是差些。如果你觉得它太大,做成小小的也精巧别致……”
话至一半,舒沅发觉自己说得太远,又绕回来:“烛台我也会赔给你。”
裴见瑾不说话时神色很冷,鸦羽般的眼睫半覆,双眸浓若墨玉。
舒沅在这空当里偷瞧他一眼,方才回想起今日过来的目的。
孤寂小院里静谧无声,给他传话的仆役还没过来。
冒着寒雨过来同他交代差事都成了苦事,没人愿意来做。
安国公府上上下下的态度已无须猜测,更不值得耗时琢磨观望,舒沅已经明白了他现下的处境。
再不烧水,蒸饼怕是真的要凉了。舒沅抬头看到陶壶,走过去双手捧住,稳稳当当拿在手里,转头说了声:“我去烧水啦。”
舒沅不经常干生火烧水这些琐事,但做起来也有模有样,很快就弄好。再回到这间屋子,摔坏的烛台已经被他收拣起来。
那只他亲手做好的木雕小狗,底下垫了张干净的巾帕。
好可爱的小狗,凑齐了春桃草编的那些小狗的所有长处,很小很乖的一个,活灵活现,舒沅一见到就喜欢上了。
舒沅忍不住问:“裴六哥哥见过这样的小狗吗?是别庄养的吗,我没有见过。”
裴见瑾道:“没有。”
那就是特地为她一点点琢磨出来的。笑意在她眉眼间一点点晕开,舒沅欣喜道:“那多谢裴六哥哥。”
裴见瑾垂眸看她。
舒沅眉眼间都藏不住喜欢,好像也爱屋及乌地对他的印象更好了些。
他沾了木雕小狗的光。这种感觉并不令人厌烦。
舒沅简直爱不释手,把小狗拿着转着圈地瞧,也看不够。正此时,舒沅听到一些雨声之外的动静,还没辨明来自何处,就见裴见瑾转过身子,朝紧闭的木门看去。
“有人来了。”裴见瑾转头看她,在他栖身之所,好像没有能妥当安置她的地方,他抿唇,同她说:“不要害怕。”
舒沅放下木雕,将侧颊散落的发丝捋了捋,仰头看他:“我才不怕。我替你赶走他。”说完还觉得不够清楚,又补充道:“以后我也会帮着你!”
又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在可怜他,再次急急开口:“我喜欢裴六哥哥,不喜欢那些讨厌的人来烦你。”
窗外雨声簌簌。
她这一句话却将烦扰都隔了出去。
裴见瑾明知她天真柔软,不知世事,还是觉得胸口被撞了一下,有种温暖的东西从冰封的心房流淌出来,缓缓漫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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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