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回身看来,便见舒沅闷闷地望着窗外,春桃语气轻快道:“前阵子那头下雨,这边一滴雨都没见着。如今轮到这儿了,想来山里也该晴了。”
忽而起了一重凉风,春桃上前掩窗,偏过头朝舒沅笑:“姑娘好好歇一觉,指不定明早,沈小公子就回来了。”
舒沅兴致淡淡,叹道:“但愿吧。”
灯影打在她侧脸上,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舒沅微抿着唇,不像平日那样总带着轻浅笑意,与平常大不相同。
春桃初初进府那会儿,想象中那个缠绵病榻的小姑娘差不多就是眼前这样。
后来春桃见了她才知自己想错了。姑娘身子再不舒服,也总噙着笑,乖巧又安静。
春桃见舒沅一改常态,流露出脆弱神情,不由眉心微拢,想着法子给她解闷。
琢磨半晌,春桃咬了咬牙:“奴婢之前学过点手艺活,那个草编的小狗,奴婢也能试试!”
半个时辰后,桌沿上整整齐齐放了六个歪歪扭扭的小狗。
春桃眉头紧锁,还攒着力气对付手上那个,就是十根手指头有些不听使唤。
舒沅抬眼看去,有个前腿短了一截的要倒在桌上,连忙伸出手将它扶正。然后给春桃倒了杯水,递过去:“春桃,很晚了,明日再试吧。”
说完又怕打击到她,舒沅挑出两个最好看的拿在手里,说道:“你看这个耳朵,捏得多可爱。啊,这个尾巴圆圆的,虽然有点短,但是我很喜欢!”
春桃从别庄里的老妈妈要来蒲草,又在外面走了圈,扯了点野草回来。舒沅看春桃这般慢慢做下来,手指便被扎了好几次。
舒沅抽了一根把玩。
野草茎秆软韧,也能伤人。
裴见瑾握着刻刀,岂不是更容易见血。那天她去找他,在钱伯那儿也没看仔细,不知他指腹可有新伤。想到这个,舒沅有些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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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舒沅这边安静的氛围不同,对面庄子又掀起一番议论。
别庄里就六公子一位主子,不常有人过来。底下仆役中消息传得飞快,隔壁定远侯府的小姐一日没来,不到次日,大家都知道了。
福顺今日到厨房,又被爱打听的仆侍拉住问话。
一人抓着他进到屋里,急切问道:“舒家小姐今日没来?她这是不管六公子了?”
“欸,什么管不管的。定远侯府再威风,能管到安国公府上来?我看人家就是一个人在这儿等着,闷坏了,才过来找六公子说话解闷的。”
“你一说这个我就想起来了。人家锦衣玉食地养大,怕没见过六公子这般的。大概就是图一时新鲜。你们都知道六公子的,冷淡得很,寒着张脸,谁受得了他这性子?定远侯府那位还坚持让府医上门给他诊治,已经是菩萨心肠了。”
最开始说话那人瞪圆了眼,不满道:“你们个个都清楚了,昨天怎么不拦着我?可惜今日那半只鸡和虾仁了,又要白白地拿给他吃。”
裴见瑾挪到别庄上住,每月花用仍是国公府在管,支给的例银从未少过。二爷再不管事,只要没放话将人逐出门去,公中都没有区别对待的道理。
但银钱放下来,落到谁手上就是别庄这群管事说了算。
裴衍再嚣张跋扈,也没有伸手去管庶弟的这些琐事。
可高宅大院里的仆役最会看主子脸色,裴衍给方英派了活,叫他去找裴见瑾麻烦。其他人看在眼中,心思便活络起来,从中捞了不少油水。
膳房当中采买的鱼肉鸡鸭,有许多都落到这些当差的人手中。
这些天眼见着舒沅多次前来,这些人私下琢磨着,这六公子是不是时来运转了。
昨日稍稍将他们昧下的银钱掏出来,原是想与六公子结个善缘,要是隔壁那位真上了心,照拂一二,六公子这苦日子也就没几日了。可眼下一看,只怕是白费工夫,想起来怎能不心疼。
那人又抱怨几句,又含着期待朝福顺问道:“六公子那儿连茶都没喝的,舒小姐来了如何招待?什么时候小姐再来,你到厨房来拿些茶点过去,别怠慢了贵客。”
意思是舒沅若是再来探望,福顺最好立马来通风报信。
福顺知晓自己照实答了过后,他们肯定没有好脸色。但实在不会扯谎,便垂下眼皮,只看向脚尖,摇了摇头:“公子说,舒小姐大概不会再来了。”
这是公子告诉他的。福顺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前些天,午时前必定能见到舒家小姐,今日院里空荡荡的,除了风声,连其他的一丁点响动都没有。
问话的那个厨子咬紧后槽牙,回身接着处理砧板上的猪腿,下巴一抬,没好气地说:“行了行了。你去吧。”
今日天光黯淡,裴见瑾出门一趟回来,从盒中摸出根木料,又取了根蜡烛点燃,这才在桌案前落座。
钱伯手艺娴熟,裴见瑾虽未刻意学过,但他在屋中时,钱伯总是会说说其中诀窍,不知不觉间他也学到一些东西。
钱伯做来是拿到集市去卖的。
用的木料普普通通,雕工更比不得行家精细,只能在模样上讨巧。刻出来的小兔小狐面目灵动有趣,活灵活现,于是也有店主摊贩愿意一批一批地买。
做给不同客人的木雕,神情姿态自有区别。钱伯说这活要干得好,须得细致察看活物。
她想要木雕的幼犬。裴见瑾就着烛光转了转木料,回忆自己见过的犬类。
能想起来的都是些龇牙咧嘴,分外凶狠的恶狗。这些恶犬受绳索束缚,眼睛紧盯着跟前猎物,蓄势待发,等候着上前扑咬撕扯的时机。
她应该不会喜欢。或者说,她从来没见过。裴见瑾皱了皱眉。
窗缝中钻进几丝寒风,烛火轻晃。
舒沅那双眼睛乌润明澈,藏蕴暖光。说话也语声轻柔,哪怕是被他说了重话,也会先来看他是否烫伤。
如果是他,会放心把什么样的幼犬交到她手上?裴见瑾凝神思索,想不出答案来。
她手指细白,指腹柔嫩,丁点大的小狗一口下去怕是也能见血。
定要磨平爪牙,才能放到她手上的。会闹腾乱咬的那种,也不行。
想到这里,裴见瑾握住刻刀慢慢下手,大致有了想法。
伏案两刻后,福顺拎着食盒回来,轻轻地搁到桌上,在旁边默立一会儿,犹豫着出声:“公子,趁热用饭吧。”
裴见瑾手上动作停住,侧首看去。
福顺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裴见瑾一见便知,福顺在膳房听了些不入耳的议论。
一帮闲人凑成堆,整日闲言碎语。舒沅一朝不登门,他们便在揣摩她的心思。
裴见瑾想起她,手中动作一顿。
镇上张挂彩灯,每夜皆有。偏偏她去的这天,灯架塌下来,火势险些蔓开。昨日,他从暗巷走出,看见她呆立在花灯下,火光扫在她脸侧,惊惧顿生。
直到拉着她从那处走出,他翻涌的心绪仍未平复。
远处火舌仍在吞噬灯上的绵软宣纸,细窄竹丝不住地抖落炭黑灰烬。
那时裴见瑾垂眸看去,舒沅莹白的脸颊蹭了灰,乌发上挂了碎渣,看上去狼狈极了,但竟然比他还先恢复平静。
她甚至眸光明湛地提起珠灯,一刻也等不得地同他提起,想讨他开心。
简直是半点都不知道害怕。
当时,裴见瑾怒火暗生,却难以分辨自己的情绪从何而来。自然而然想到董易提到那两个在附近盘桓的暗探。
定远侯当年在燕王之乱中大有功劳。那些末路之徒,未必不会对她下手。
他们留意着他的处境,等待机缘,盼着将他踩到泥里。同样的,对于天家珍之重之的掌上明珠,若有下手的空隙,他们必定毫不手软,在她身上发泄积年旧怨。
而那时候,他眼前的舒沅形容狼狈,可怜又无措。哪里能面对凶恶之徒。
当下一个思绪直直撞入心怀。裴见瑾忽而想到,她不应沾染这些。
她说那个珠灯,他会喜欢。若不是他,她也不会遇上今次险况。
有人说他招致灾厄,这话或许不无道理。
裴见瑾思索一番,竟找不到她与他相交的半点好处。她怀着善心助他,只会陷入不利的处境。
她一出生就该做被人偏宠的掌上明珠,不该沾染这些麻烦。
一旦想好,不必如何费神,便想到了伤人的话语。
烛火在寒风中微微摇摆,投出一片阴影。福顺倒了杯温水放到一旁,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裴见瑾,又轻轻地走开。
裴见瑾垂眸,仍握着刻刀,思绪却飘了很远。
此时回想起来,当时她听了那些话,泪水盈盈,咬住唇硬忍住才没在他跟前哭出来,应该是伤心了。
如此甚好。若她仍和从前一般凑上来,裴见瑾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把那些话说出口。
他薄恩寡义。她应是记住了。
裴见瑾敛起心绪,挪了挪烛台,埋首雕琢。
外间风大,刮得门窗嘎吱响动。福顺掀开帘子到隔壁去关上窗牖。顺道检查了雨具和其他常用的物什。
隔了一会儿,福顺从里面出来,抬头看见裴见瑾仍凝神做着木雕,便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适才福顺进去检查好雨具,转头看到角落里的米缸,便掀开看了眼,缸底只余下薄薄一层,估计也就够熬一两顿清粥。
厨房的人大多时候会给他们备饭,但隔段日子便会断一两天的饭食。
有一回裴见瑾自马庄回来,伤得厉害,厨房备饭的人丝毫不用心,备的饭菜不适合养伤的人,福顺去问过几次,才要了一小袋米来熬粥喝。
后来裴衍来寻过麻烦,直接吩咐林娘子将裴见瑾饿上几顿醒醒脑子,这袋米又派上用场。
福顺记不清上次动这米缸是什么时候,但眼下看厨上那些人的态度,保不齐又要开始在院里熬粥了。
福顺记下此事,准备明日找人问问。待裴见瑾用过晚膳,福顺收拣好碗盘后静静离去。
案上的蜡烛又燃了许久,裴见瑾才放下刻刀,抬手覆上有些酸痛的后颈。
掌心便能握住的木雕憨态可掬,虽比不上钱伯手艺精湛,也很不错。
裴见瑾两指拎起木雕左右看了看。
不知道她是否喜欢。不过,他大约没机会知道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