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楼那边……”碧湖气喘未匀,额头上豆大的汗,见着陆渊顿时止了话头,朝着沈倾安使眼色。
沈倾安道:“这是陆厂督。“
碧湖吓了一跳,忙上前行了一个万福礼。他上元节那日并未跟着沈倾安出行,今日陆渊来府穿的又是便服。远远看见月白色的圆领襕衫,立在那儿跟竹子似的霁月清风,还当是哪家生得格外好看的公子。实在同传说中的凶神恶煞不太一样。
只是,无论他再好看,她口中这事儿关系姑娘家的颜面,实在没法当着男人的面讲。
沈倾安将碧湖眼中的疑虑看得一清二楚:“无妨,你直接讲便是。”
碧湖左看右看心内焦灼,一咬牙终归还是说出了口:“三小姐她跌了一跤,被裴公子扶着在妆楼歇息呢。”
三小姐指的便是沈幼莹。沈家一共四个女儿,前两个分别是倾容倾安,由沈从之的原配林氏所生,沈幼莹行三,最小的一个名玉素,由续弦贾氏所生,今年不过十岁。
这事可荒唐得紧。且不说裴落一个男人恁得在下聘那日同府内女眷扯上关系,单是有人没事跑到妆楼去,也叫人生疑了。
“妆楼是何地?”陆渊道。
大约是常在东厂行走。平常一句话的气势也格外压人些,碧湖只觉得陆渊的视线格外老辣,跟座大山似的压过来,心内悬着一根针。
碧湖跪下:“不敢欺瞒厂督,妆楼是城郊一处废弃小楼,十几年前过住着一位京官外室,后来这位外室得急病死了,附近便传出恶鬼的流言,做了几场法事都不见好。年渐日久,再没人敢靠近,妆楼也就废弃了。”
沈倾安扶起碧湖,眼中并不意外,沉吟了一下:“恶鬼不可怕,只忌惮有人长了莲花的容颜却有一颗恶鬼的心。“
碧湖暗自打量沈倾安的脸色,见她神色平静,半点没因自己心上人在同庶妹相会而难过,不免心内讶异。从前沈倾安明明是最在意裴公子的啊。
陆渊含笑道:“姑娘准备如何做?“
沈倾安那双澄澈的眼里难得露出一丝讥诮:“有了这个话柄,还怕裴家不肯退婚?“
上辈子,裴落误了吉时,她虽失落,但想着今后他们还有这样多的日子便没有发作,却不知他误吉时是因为要同沈幼莹相会。这般看来,她自以为的青梅竹马也是早早为他人做了嫁衣。如今既明白了,便要让他俩付出代价。
陆渊注视着沈倾安眼里鲜活的倔强,心中觉得更有趣了些。他见过不少好看的姑娘,大多似折了插/入瓶中的鲜花,美则美矣,却太过娇弱了无味了些。能从皮囊有趣到灵魂的,毕竟寥寥。
而眼前的这个姑娘,同那些美得面目模糊的姑娘全然不同。某一瞬间,陆渊甚至觉得她不似个姑娘,反倒似饮一碗月光不管不顾仗剑行走的江湖侠客。
可惜,钟连续敲了十八声。
先是马蹄踏地的笃笃声,而后鞭炮开道,铜锣鼓声响成一片,待到三者都归于沉寂,唱名汉子嘹亮粗犷的声音从府外传来:
“金玉、清酒、雁、蒲苇、卷柏、嘉禾、长命缕、胶、漆、无色丝……”*
声音越来越近,一声一声重重敲击着沈倾安的耳膜。
装在金丝笼箱里的聘礼被脚夫一箱一箱地抬进府中,下人们忙着检点聘礼,沈府内处处扎着红绸缎挂着红灯笼,此刻更是洋溢着一片喜气。到处都热闹非凡。
“有请裴公子!”守在门外的婆子把嘴角咧到耳根,扬声道。
沈倾安挺直身子,伸直纤细白净的脖颈。略仰起头,透过重重芭蕉去瞧那不太分明的日光,风将她的青丝吹得凌乱,眼中浮现一圈朦胧的泪意。从前的她并没有想到,她人生中最欣喜最灿烂的时刻恰恰是一切悲剧的起源。
如此讽刺,如此可笑。
她伸手抹去泪水,连带着愤怒不屈,狠狠地咽下一切不值得的。
一双大手落在她的发顶,温暖从干燥的掌心传递到每一缕青丝,再从每一缕青丝悠悠滑落,一圈一圈缠绕进绵绵的血脉筋骨,融进她的血肉。似漂亮的萤火,霎那间明明灭灭。
她抬眼,撞进一双黑亮的眸子。他嘴角浮起笑意,他嗓音低低沉沉,他叫她的名字:
“倾安。“
沈倾安的心趔趄了一下。
“姑娘,切莫误了吉时。“碧湖出声打断。
陆渊无奈地看了一眼一脸稚气的碧湖,干咳了一声,不舍地抽回了落在沈倾安头上的手掌,姑娘的馨香还在掌心萦绕,像极细的羽毛在搔他的痒。
沈倾安笑出声来,万没想到陆渊也有这样一面,语气也变得轻快:“如此,我便先往前厅去了。”
雪水在太阳底下融化,从房檐滴答滴答落到地上,砸出一个个小水坑。不远处铜锣敲敲打打的声音还在继续,沈倾安不安的心却柔软下来,有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她退后纳福,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礼貌的微笑:“有劳大人了。“
陆渊道了一声“好“,便看见刚刚还眉眼弯弯的姑娘卸下一身柔软,瘦弱的肩膀披上从容坚定。身板笔直,带着丫鬟向前厅走去。
太阳出来,空气中仍有稀薄的寒意,却与前些日子令人窒息的大雪全然不同了。
陆渊站在原地逡巡了一会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抬头瞧了檐角的红灯笼,低头冷笑,低声唤了一声“影一”。
一直隐在暗处的影一倏忽冒出来,在陆渊面前单膝跪下,抬头。
黑色罩布遮住口鼻,影一只露出一双柳叶眼。
“厂督可是让我去城郊妆楼查查裴落和沈家三小姐幽会的证据?”
“不,来不及了。你且这样……”陆渊附耳过去。
影一拱手道了一声“是”,心内却讶异。这么多年,他从未听过厂督去查闺阁中的女儿事。却不知这铁血无情的人也会有此般心细柔情的时刻。
“还愣着干吗,还不快去!”陆渊对影一的出神不满。
“属下知错,这就去查。”影一轻踮足尖,消失在陆渊面前。
陆渊勾唇,也迈步往前,直往前厅走过去。
*聘礼来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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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