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天幕光辉璀璨,没有日轮,也没有月轮,无数的星子像发出幽幽荧光的灵石,密密麻麻缀于其上。整个夜空仿佛话本子里织女亲手织就的华美的布料,流光溢彩。
而天空若是极夜,海面便是极昼。巨大的海面似乎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任由人在上面肆意游走。
冰走起来时是很结实的,但透过它去观望海水深处时,这冰好似又薄了。周南絮甚至能清晰地看见几尺远的下方一株不知名的花静静盛开,它的花瓣有着绸缎一般的质感,随着海水流动而像波浪一样起伏。
周南絮躺在海面上,侧脸贴着冰层,一条橙红的鱼优雅地摇曳着宽大的长尾凑近。她与它似乎隔着冰轻柔地贴着鼻尖。
天海镜没有一丝累赘的点缀,抬头是天,垂首是海。境域之内一望无垠,仿若要永远地延伸下去,一直没有尽头。当她站起来时,她才发觉,广阔的海面恰如一面平滑的镜子,她能在黑蓝色的海水深处勾勒出自己的倒影。
这里没有四季,没有日升月出,甚至没有风、雨、雪、霜。人身处此地简直像被割裂,一面是黑夜,一面是白昼。周南絮连夜与昼交界之处都找寻不到。
她终于知道这幻境名字的由来了。
她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下意识盘膝坐下开始修炼。然而却感受不到任何灵气。
就在此时,周南絮恍惚中耳边灌进一道声音,夹杂着呼啸的风而来:“你找到你的道心了吗?”她悚然一惊,周围依旧悄无声息,她也感知不到任何风。但刚才那一瞬间的触感却是极其真实的。
她不由要唤出寄雪,寄雪自从她在巫山脚下情急之中唤醒过一次后,便不再陷入沉睡。但此时她与寄雪的那点微妙的感应却断了。
宿主和本命灵器结契后往往会有一种无形的牵引束缚感,恰如一道看不见的线将二者紧紧联系在一起。然而,此刻的寄雪却像断线的风筝,她完全失了感知。
“你找到你的道心了吗?”那道苍老浑厚的声音再度像寺庙的撞钟那样响起。
周南絮沉声应答:“我已找到。”
“你可知自己为何要修炼?”
“我知。”
似乎一声悠远绵长的叹息:“你道心不坚。”
下一句几乎让她为之一颤,这声音平静地指出:“你在最后动摇了。”
周南絮狼狈地垂首。
是了,她在最后一道考验中的表现简直糟糕透顶。开始没多久就为父母亲的谎言所迷惑,答应要换灵根。她曾数次劝阻何晟,到头来自己却从最初就败逃了。过去她说的种种冠冕堂皇之言就像一记狠狠的耳光响亮地打在她脸上。
周南絮若有所感地偏过头,脸上似乎火辣辣地痛。
而之后她虽然及时悬崖勒马,但她清楚她曾动摇犹豫过。她甚至浮现过一个疯狂的想法,她要真的把灵根剔给母亲,在幻境中陪她走至生命的最后。为此,她宁可不回现实了。
仿佛看透她心中所想,那声音沉沉叹惋:“你可知那些入了天海镜就再未出去的人都在何处?”
接下来这声音与她心中默念的答案重合了:“他们放任自己沉溺于幻境之中,再也醒不过来了。”
周南絮哑声问道:“前辈,幻境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吗?我是在梦中还是回到了从前?”话是这么问,其实她心里更偏向于梦境之解。
但这回答案却与她所想大相径庭:“你以为你在梦中,岂知旁人莫不以为你在她梦中?仿若庄周梦蝶,是庄周梦蝶亦或是蝶梦庄周,孰又可知?”
“亦真亦假才最让人割舍不得,所谓假到深时只作真。”
周南絮陷入了沉默,这话说得委实绕人。她一时难解其意。
“你且看看你的道心。”
周南絮下意识沉入丹田,道心竟然终于活了,已经照常运转修复起来。
“择道不易,修道更不易。切忌优柔徘徊,须知当断则断。你既择了无情道,何苦自扰?”
周南絮语气涩然:“此非我所择之道。”是在人指引下入的道。她在心里默默补充。
“无情道下众生平等,有情道则恩泽万物。无情与有情并非泾渭分明,一切只在你的心。你道心所愿即你所求,你若想,无情亦可作有情,反之,对万事万物俱有情何尝不是另种无情?”
“道心才是你立身之根本。”
周南絮醍醐灌顶,顿时眼耳通明。她太纠结于择道,反而本末倒置。她不由恭敬地原地施了一礼,以表谢意。
然而她腰刚弯下去一半就被不知名的力量托起:“毋须多礼。天海镜尚未到开启的时辰,你且静候。”
周南絮应是,她想到随行的同伴,难免些许好奇,就问出来了。
“倒真有一人困入其中,久不得出。也罢,也罢,且由你自去看吧。”说着,周南絮心觉不妙,熟悉的天旋地转之中,她叫苦不迭地再次昏了过去。
再醒来却不是以往那样,她被人从背后猛地一推搡,踉踉跄跄混在人群中就被挤着往前走。这里是一处大街。
还是一条熟悉的大街。
这里是……周南絮费力地在人潮中转动脑袋,环顾四周。偌大一个“水云楼”的招牌映入眼帘。水云楼是东洲王氏的产业。所以,她是在东洲水云城!
她顺着人流像搁浅的鱼被冲到了宽敞的城中心。城中心的建筑很有几分王氏富丽堂皇的一贯风格,连街道都铺的玉石。中间是一道巨大的阵法。她离得远,看不大分明上面的图样,因此也无从确认是什么阵法。
周南絮眼尖地挑了处高地飞身上去,视线霎时间极为开阔。最前面领头站着的青年锦衣玉袍,容貌俊朗,腰间挂着的一枚玉牌刻着鎏金的王字。底下人似乎都敬称他是什么少主。二者关联一看,想必是王氏的少主无疑了。
周南絮少不得腹诽,王又安越活越回去了,进了个幻境连少主的名头都丢了。这一路走来的提示实在明显,那位前辈说的不出意外就是王又安了。
她不免有点尴尬,毕竟她与他充其量就是同窗借宿之谊,勉强也能算个好友。但幻境这种会随人心境而变化的地方,实在过分私密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她这种普通交情的人能进的。
她甚至计上心头,默默呼唤那位前辈,试图求他放自己出去。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是对她最大的暗示与嘲笑。
无奈,周南絮只好硬着头皮去打探王又安的消息。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干脆直接帮他出去,就当是他这些天对自己和崔晚折照应的报酬了。
然而,她等人群散了,才凑到那位新一任王氏少主面前询问王又安时,他似乎十分惊讶:“你认得又安?”
周南絮犹疑答:“我是他旧识。”
这青年目光便带了些怜悯之色,他同身后的管事对视一眼,那管事就顺势上前要给她带路,请她去王氏府邸探望王又安。
“探望?他可是身体有所不适?”
管事面露难色,只是扯出一抹无可奈何的笑,低声道:“您见了便知。”
周南絮心里已经开始打鼓,她甚至猜测王氏家大业大,估计哪个仇家上门报复了。王又安这个前任少主自然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遭了不幸。
可她真的亲眼目睹时,还是不由深深皱起眉。
“你发什么疯?”
管事听她这口吻,自然料到她所言不虚,确实是旧识,怕自己碍事,就先行退下了。周南絮顾不得同他道谢,满眼都是水池中翻白的鱼肚。
王又安穿得倒是人模人样,一如既往的潇洒倜傥。然而此刻他懒懒散散侧身伏在水亭的雕栏上,一手有一搭没一搭摇着他的宝贝玉扇,一手时不时抓着一大把鱼食抛进水池。
说是抛其实已经十分含蓄客气,那架势乍一看不知情的恐怕误以为是在砸什么法宝要炸鱼池呢!
鱼大概是撑死的,成片倒浮在水面,饶是周南絮,都有些发憷。水池附近原本栽着的松竹,好好的也叫人折腾得七零八落。简直像大风刮过,一个个断了根、劈了叶子,横七竖八仰倒着。
她一声怒喝却不曾惊起王又安丝毫反应,他仿佛看不见眼前惨状,自顾自地重复着手头的动作。周南絮跃身上前,她笔直地站着,王又安没个正形歪坐着,她倒高了一截。
周南絮手腕一翻,流畅地将剑身掉了个头,只反手握住剑柄,利落地用剑柄抵住他下巴,接着一个暗中使劲儿,便将他的脸完全转过来,直直对着她。
王又安抬眼时看到的就是周南絮面无表情的模样。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在发什么疯?”
他不由一颤,似乎直到这回方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
“周南絮?”他茫然地喃喃自语,随后轻笑了一下,自嘲似的。他微微摇头:“这幻境越来越能以假乱真了,她那样的人怎会来这里?恐怕早就出去了。”
他简直像看不见下巴的那柄剑,随意转过头,又欲伸手去抓那鱼食。他明明离得很近,声音却如烟雾缥缈,仿佛从远方传来:“此地之大,空余我一人耳。”
周南絮忍无可忍,直接上手做鹰爪状,掐住他的脸,逼迫他不得不再次和她对视。她语气阴恻恻:“空余你一人?旁的就罢了,我是死的吗?”
“你有闲功夫祸害这满池子的鱼,还能学酸腐文人搁这感时伤春,倒不如快些破了这劳什子幻境,早点出去才最要紧。”
王又安愣愣看她,不知怎么想的,突然伸手要摸她的脸,却被周南絮嫌弃地用胳膊肘挥开:“摸了鱼食的手还想摸我的脸,脏不脏?”
王又安却忽然笑了:“原来真是你啊,周师妹。”
他认真地注视她的眼睛:“你能来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