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阵仗搞得很大,连长白书院的人都挤挤攘攘着来凑热闹,整个流程却异常简单。
老九领头,在学宫其他几位老师的陪同下,简略叮嘱了几句,然后各人上交了身份牌——身份牌平日里可刷灵玉以作资用,此时却是维系生命的手段。如若持有者在幻境中死亡,身份牌便会锁定。
天海镜据传内部变幻莫测,广阔无垠,此刻从外面看来只是一处最普通不过的洞穴。
洞穴外有禁制,老九拿刀抹了掌心,皮肤便像轻薄的纸一下被划拉开,新鲜的血顿时濡湿了半只手掌。他举着不断滴血的手,将掌心覆于洞穴左侧一处凹陷的部位,霎时间天光大亮。
众人震撼地抬头望向橙红的天空,火烧云密布,在天幕翻滚,日头渐近渐明,如赤色的鸽子血,仿佛下一个呼吸就要坠落。远方不知名的鸟在鸣叫,如泣如诉。洞穴四周的柳树疯狂地抽条生长。
有什么东西柔软地从头顶飘落,静静地挂在发丝上,周南絮愣愣地用手指将其捻下,却是一瓣娇艳欲滴的桃花。芙蕖沉睡于池塘,枫叶点缀着怒放的腊梅。
“啊,下雪了!”路秋早惊奇地叫出声。
突然,天骤然间漆黑一片,一轮皎洁的明月安然悬于高空。可太阳分明没有消失,只是像熄灭了的灯,依偎在月轮的一旁。
四季并存,昼夜与共。这荒唐又离奇的景象激得周南絮心中莫名澎湃。
直到老九站在洞穴口,轻缓道:“进去吧。”
此刻的他收敛了这些天来终于与他们亲近些的态度,重又变得像初次见面时深不可测的模样。他立于天海镜前,像一盏灯在守望。
学宫的几人庄重地躬身行礼,面色冷肃地依次踏入禁制的另一端。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周南絮努力维持意识,仍旧昏睡过去。
“姑娘……姑娘”
谁……谁在说话?
周南絮费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坐在她跟前。她仿佛浸泡在深海中,意识忽明忽暗,怎么也醒不过来。她痛苦地挣扎起来。终于伴着一声酸痛的呻/吟,她猛地起身,又脱力要倒下。
一双温热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背,撑着她靠在背后的软枕。
这是一个女人,五官平平,姑且算得上清秀,可她只消静静地坐在那儿,便有一种奇异的美。她身段苗条,四肢很瘦弱,眼睛弯弯如月牙,活脱脱一股自然率真的稚气。但她外表却已是个妇人。
周南絮无精打采地按着脑门,迟疑道:“这位道友,我这是受伤了吗?这是何处?”
那女人讶然地睁大了眼睛,动作像一个小女孩。她的声音很柔和,清泉一样:“你没有受伤,你是好端端从天上掉下来了。我那会儿要下山采买,你正好摔在我跟前,真真儿吓死我了。”说着,她还一脸惊恐地拍了拍心口。
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来了。周南絮费解地盯着她一言一行,这感觉就好像小孩子穿了大人衣服。只是她这个倒更像连大人的皮都套上去了。
周南絮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且将这件事抛之脑后:“敢问道友,我们这是在哪里?”
女人似乎不明白她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你摔晕过去了呀,我当然只能扛着你找大夫。不然你死了怎么办?”
“所以我们是在医馆?”周南絮试探猜测道。
女人歪着脑袋,急得摆手:“诶呀呀,你笨死了。都说了你没伤啊,我把你从大夫那儿带出来,没地方去,自然是找了间客栈。”抱怨完,她狐疑地上下打量:“你不会脑子摔坏了吧?而且为什么要叫我道友?道友是什么东西?”
周南絮一时哑口无言,生硬地转折:“道友……道友就是道友,不是什么东西。”
然后她对着一张已经能做她母亲年纪的脸,犹豫几息还是叫了声姑娘:“姑娘可否方便告知姓名?”问完她才忽觉不妥,迅速找补:“我姓周,名南絮。东南西北那个南,柳絮的絮。”
但是想到女人先前说她从山下下来,周南絮小心翼翼问:“姑娘可识字?”
女人不服气极了:“我自然认得字!不过真巧,你姓周,我也姓周。我叫周蕖。”
这话如当头一棒,砸得周南絮耳朵里都嗡嗡地响:“周蕖?你是南夷人?”
周蕖盯着她的眼神越发怀疑了:“南夷?你是想说南域吧?只有北疆的蛮子才会骂我们是南夷,你是北疆的?”
周南絮看着她陌生的脸,实在无法寻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她艰难道:“不,我是上域的。”
周蕖困惑不已:“上域是哪里?就是你从天上掉下来的地方吗?我只听过北疆。”
周南絮大感不妙,可还是强作镇定:“那东洲西府呢?你总知道吧。”
“不知道啊,我们这就是个小地方,偏得很,除了山就是海,镇上的人也越来越少。大家都想攒钱搬到城里住。我也是听一个蛮子说的,他说他打北边来,还说北疆都是沙漠,沙漠是什么,你知道吗?”周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凑巧周南絮还真见过,虽然只是从卫昭的那本地理志上见过。但是这都不重要,一个南夷的姑娘,偏偏和她母亲一个名字,都叫周蕖。这实在让她不得不多留心。
尽管这姑娘生得同她母亲全然两个模样,半点不相像。
“你能带我见见那个人吗?”
“蛮子吗?那不行,他死啦。都有好几年了。”
周南絮心一紧:“是有人害他的吗?”
周蕖奇怪地看她:“谁要害他?他就是一个穷得饭都要吃不起的蛮子。死了当然是老了,都一百多岁了,活得也够长了,老死老死,有一天人就倒在大棚里,起不来了,人就没了。”
“才一百多岁?”周南絮有点不敢置信,这在修士中,出去都还是个年轻人。不过联想到普通人,她出言问道:“你们这里有修士吗?”
周蕖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她明明也认得字,看过不少书——虽然都是话本子,可怎么眼前这个人说的好多东西她听不懂也没听过呢?
“那是什么?”她已经不愿再计较这是她第几次问这句话。
周南絮彻底不抱希望了。她决心跟着周蕖。
周蕖很好说话,也不怕她是来历不明的坏人,爽快应了。眼下她们要先去城里把山里采的药草卖了换钱。
她们一边走,周蕖一边碎碎念道:“最近城里来了好些人,吴大娘说都是县老爷家的儿子请来的。他之前被县老爷送出去读书,好多年不回来了,也没递个什么消息。月容伤心死了,以为他没了。谁成想突然又回来了,还带了这么多人。”
“月容是谁?”
“月容就是孙老爷的女儿,孙老爷是县里最阔的人家,好多地呢!要不是我阿娘不肯,我们家那片山头也要包给他的。不过月容脾气可好了,一点不像话本子里那些大小姐爱拿乔。”
“当初我第一天来镇上卖药草,被人哄了都不知道,还是月容替我说道的,叫那老板整整补了我一吊钱,够半个月花销了!”周蕖显然同这个月容十分要好,提起她,眼睛都更水亮了,脸颊红扑扑的。
然而她很快像斗败的公鸡,无精打采踢着脚下石子,闷闷不乐:“不过我不喜欢县老爷家的那个儿子,他看起来不好。可月容见到他回来,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我不敢多嘴,怕扫她的兴,惹她伤心。”
话正说着,突然有道声音从人群里传来:“周蕖!”有个鹅黄衣裙的姑娘挥着手绢示意。
周蕖兴奋得顿时将烦恼忘得一干二净,背着装药草的大竹篓,颠颠儿跑过去。周南絮在后头追着,到跟前时,两人已经欢欢喜喜地抱成一团。
周蕖亲昵地挽着这姑娘的胳膊,炫耀道:“这就是月容。怎么样,长得好看吧!”
孙月容羞涩地低下头,娇嗔地轻轻锤了一下她手:“你又拿我打趣!”
周南絮友好地打招呼。
孙月容果然像周蕖说的那样,性子十分和软,得知她从天上掉下来,惊讶地连连要请她去找仙人看看,别有什么暗伤大夫瞧不出来,误了事。
周蕖反倒很放心地推了,直说能从天上掉下来还好好的恐怕也同仙人没什么分别了。那群所谓的仙人一个个奇奇怪怪,还是离远些好。
几人有说有笑到了药材店,孙月容正要替她搭把手将竹篓取下来,周蕖自信地推拒了。
先前周南絮要帮她背着,她也不肯。明明自己身量短小,那竹篓又简直有半个人高,更衬得她瘦弱可怜,可她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轻轻松松走了一路。
周南絮想到她那会说自己是被她从山脚一路扛着走的,周南絮才开始还有些质疑,如今不得不劝自己恐怕周蕖确实有点不为人知的本事。
她蹲下身,和孙月容一起帮忙把药草挑出来。
背后却兀地立着一个人,那人高高大大,颀长的影子铺在她面前的地上。
他道:“你是修士?”虽是在问,语气却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