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付凌疑的目光算不上是友好,简直就像是雪原上的饿狼看见了猎物,恨不得直接扑过去!
紧接着,徐应白听见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李筷子生气地跳起来:“不得对公子无礼!!!”
徐应白抬手制止了李筷子即将脱口而出的破口大骂,示意身边的狱卒把门打开。
付凌疑是罪大恶极的死囚,因此获得了刑部单独一间牢房的殊荣。牢房里面脏污满地,腥臭的血气上涌,徐应白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尽管在嘉峪关那动辄流血漂橹伏尸百万的战场上待了四个月,徐应白仍旧不习惯,也不喜欢血腥气。
付凌疑的目光阴恻恻的,眼珠子好似透不进光,黑得吓人,一瞬不转地看着徐应白进门,在看见徐应白洁白的衣摆染上牢房里的尘灰时,终于动了一动。
他的眼神夹杂着哀戚又疯狂的味道。
徐应白没注意这些,他上下打量了一下付凌疑。
付凌疑身上穿着布满干涸血迹,破破烂烂,也不知道多久没洗的灰色囚服,头发被血黏连结在一块,手脚全都被生着紫红铁锈的镣铐锁着,铁链分别拴在墙壁上四个成年男人小腿粗的铁环上。
他双手被高高吊起,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跪着,周边有好几只爆浆的死老鼠,狱卒当然没这个闲心帮他打老鼠,想来是他自己揍的。
徐应白眉头皱得更深,怎么看起来比前世还要惨。
前世付凌疑虽然也被关在大狱,但有人照拂,处境没有那么凄惨,徐应白记得当时付凌疑没被这么锁着。
“他的腿怎么了?”徐应白皱着眉问。
“回太尉大人,”狱卒脊背僵直,“这人太不老实,试图逃跑好几次,小的们实在是没办法,只能将他的腿打折。”
徐应白:“……”
前世好歹没断腿呢,这人这辈子发什么疯了?
徐应白垂眸思索了一会儿,转头对李筷子道:“你和这位大人先出去,我有些话想问问他。”
李筷子颇有些着急:“公子不可,若是他胆大包天伤到公子怎么办?!”
“我不会。”
一道沙哑至极的声音传过来,也不知道这声音的主人多久没说话了。
仅凭声音就知道,他喉咙估计干疼得不行。
“唔,他说他不会,”徐应白面不改色,把一包药交给李筷子,“十一,叫个大夫,再拿碗水过来。”
李筷子跺了跺脚,知道劝不动,只能应了声是,依言退了出去。
徐应白转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付凌疑。
付凌疑黝黑的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他那脏了一角的衣摆,未等徐应白发话,他阴戾却又带着点兴奋地说:“你是来找我的对吗?”
“不用多说,我和你走。”
徐应白:“……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带你走,不是来要你命的?”
他淡漠如冰雪的声音让本就阴冷的牢房更加凉飕飕。
付凌疑的脊背僵直了一瞬,随即咧开嘴笑得张狂肆意:“猜的。”
不太对劲,徐应白想,前世来接付凌疑,他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劝出去的。
这是因为付凌疑与朝堂——说得更准些,是与大晋皇家有仇。
那是在正德十七年冬——也就是如今晋灵帝魏璋的父亲晋幽帝年间,乌厥曾大举来犯。时任嘉峪关守将武安侯付达是付凌疑的父亲。血战三月击退乌厥,大获全胜,捷报很快就从嘉峪关传到长安。
按理来说,打了胜仗,应当封赏,付达此时已是武安侯,封无可封,那么至少也应该有赏。
但当时流年不利,正德十七年天大旱,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至正德十八年初,又遇雪灾,幽帝信奉鬼神之说,觉得是上天降罪,立召钦天监夜观天象,钦天监最后竟得出杀孽太过以至于上天降罪的结论。
当是时,太监刘莽,礼部尚书严懿德以武安侯手下士兵杀了乌厥俘虏为名,进言污蔑杀孽自武安侯起,其战三月,坑杀了无数乌厥士兵,引发天怒,这才使得天旱暴雪,降罪于大晋。
昏庸的幽帝信以为真,勃然大怒,未经调查就以武安侯未上疏便坑杀俘虏为名,要夷武安侯三族。
与武安侯交好的几位大臣数度上疏求情,也没能让皇帝改变主意,反而被削职降罪。
从长安出发的刘莽带着圣旨和人手去到嘉峪关,手起刀落,武安侯付达满门抄斩,大漠上溅满付家一百多口人的鲜血,他们没有死在强敌乌厥的手下,反而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可怜武安侯,世代为大晋镇守嘉裕关,从未有不轨之心,却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让人扼腕不已。
后来据说武安侯一家的尸首是被当地的百姓偷偷带走掩埋,因为怕被发现,连碑也没有立,草草埋在了嘉峪关那一片无字碑林里面。
但谁也没想到,付家竟没有死绝,当时才九岁的付凌疑也不知道是被谁保下,竟然逃出生天!
十一年后,付凌疑背着一把刀回了长安,在付家一百多口人的祭日这一天,屠了礼部尚书严懿德满门!
而后他在刺杀太监刘莽时被抓,刘莽又惊又怒要将他凌迟处死,但是最后也许是幽帝良心发现,给付凌疑留了个全尸,说是秋后处斩。
昔日与武安侯交好的梅永知道这个消息之后,费尽心思保住了付凌疑的性命,但付凌疑至此也失去了自由,如果没有人有能力把他带出来,等待他的,将是漫长的牢狱生涯,或者是哪天要是皇帝想起他多问了一句,那就彻底回天乏术,无论如何都救不回来了。
这样的大仇,前世徐应白是逼着付凌疑出的狱门。
毕竟以付凌疑来看,给朝廷乃至于皇家的走狗办事,还不如让他继续蹲大狱!
前世的徐应白自认自己虽有些在乱世中看起来不太必要的仁善之心,但也不是吃素的。他答应过梅永要将付凌疑带出来,便必然会做到,眼见付凌疑不肯就范,干脆拿出了奸佞乱臣的样子,若是付凌疑不出大狱,他就好好清算一下付家另外六族。
付凌疑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一口咬断徐应白的脖子,但为了其他人,也只好就范。
后来他还跟训狼熬鹰似的和付凌疑耗着,勉强把这条随时发疯的恶鬼给拴住了。
如今竟然如此简单,他话还没出口,付凌疑就要上赶着跟他走了。
这人是被掉包了?
徐应白伸出手一把薅住了付凌疑脏乱的黑发,干净漂亮的手指陷进去,迫使付凌疑仰起头来。
付凌疑的呼吸一瞬间变得急促,他被揪得有点痛,头皮一阵发麻,脊背僵直,话语中戾气极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别碰我……脏!”
按照前世付凌疑一开始对自己恨不得杀之的态度,徐应白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脏”字是在骂自己。
“我都没嫌弃你,”徐应白冷冷道,而后仔细地检查起付凌疑的脸,看看是不是戴了人.皮.面.具,“你到说起我来了。”
徐应白没有摸出人.皮.面.具,眼前这个付凌疑货真价实,不是假的。
他皱了皱眉。
付凌疑正要说话,徐应白随手接过李筷子递过来的水,往付凌疑嘴边放。
付凌疑竟毫不犹豫地喝了。
而后徐应白纡尊降贵地蹲下了身,让付凌疑喝得舒服点。
“我不养闲人,”徐应白看着付凌疑说,“我救你,是因为我缺把好用的刀,拿来杀人,也拿来自保。”
“你喝的水里有我下的毒,”徐应白观察着付凌疑的神色,“听话些,你就不会死。”
预想中的暴怒并没有出现,付凌疑的神色几无变化,听到最后他居然又笑了一声,笑声嘶哑,带着疯劲。这是他第二次笑,第一次,是见到徐应白。
徐应白莫名觉得他的笑有种兴奋、危险又温柔的意味。
“我会听话的。”
徐应白听见付凌疑轻声承诺。
当夜,大狱死了五个死囚,死人的名簿上赫然写着付凌疑的名字。
太尉府里面,谢静微委屈巴巴地和徐应白用晚膳。徐应白胃口不好,吃了两口就搁了筷子,谢静微偷偷把碗里的青菜挑出来,手背马上就挨了一下。
“不许挑食。”
谢静微只好不情不愿地吃了。
“吃完把剩下的经文抄了。”
谢静微开始一粒一粒地数米。
徐应白抬手给了他脑袋一下。
“师父管弟子太严啦。”谢静微小声抱怨。
徐应白看着谢静微:“那等你长大,为师就不管你了。”
“哼。”谢静微一点也不信地转了头。
“刘管家,”徐应白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包一份给我院子西房住着的人。”
刘管家应了声是,动作麻利地盛了一碗饭菜端过去。
徐应白的院子在府邸东边,刘管家正思索着自家公子是不是开了窍,带了姑娘回府,却在打开房门后愣了一瞬。
漂亮姑娘是没有了,只有一个神色阴戾的青年。
青年约摸二十岁出头,同他家公子一般大,不知是遭受了什么虐待,人看起来形销骨立,瘦得有些脱相,但还是好看的,鼻梁高挺,双眼深邃,眼尾狭长,两条几乎入鬓的长眉往下压,显得整个人戾气深重。
他穿着杂役的衣服,坐在椅子上,左腿上了个夹板,应是伤到了。刘管家开门的一瞬,他猛地抬起头,手下意识抄起桌子上的匕首,整个人杀气四溢,虎视眈眈地看着刘管家。
雪亮的刀光闪花人眼,刘管家手一抖,端着的饭菜差点撒在地上。
刘管家毫不怀疑这人下一刻就能割了自己的脖子!
公子怎么把这样凶悍的人带回府了啊!
上了年纪的刘管家经不起吓,他颤颤巍巍把饭菜放到桌上,感觉那针扎的目光时刻跟着他。
“这是公子差小人送来的,”刘管家把饭菜放在桌子上,“阁下慢用。”
说完像被鹰撵的兔子,着急忙慌地逃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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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死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