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观音生产当日, 宇文泓是如何摧心折肝,自不必多言,在耳听着殿内动静, 随之心如刀绞地揪心了一整夜后,从前所想的二三儿女绕膝的计划,在宇文泓心中, 就此烟消云散, 半点影子也不剩了。mengyuanshucheng
一个就够了,一个孩子就够了, 这一夜之煎熬,宇文泓不愿再经历第二次,不忍再见妻子又一次忍受孕事之艰、生产之痛的他,在心中想定, 一个孩子就够了, 是个男孩子最好,将这男孩立为太子,好好培养成北殷江山的继承人, 日后可护好他的生母,可治理好北境江山,能担得起家国之事, 就够了,旁的,他不再奢想什么了,曾经历与妻子“天人相隔”的他, 知道死亡是这世间第一无可奈何之事,纵拥有金银无数、滔天权柄,亦无法挽回半分,妻子的平安喜乐,是他心中首位,他不愿再见妻子靠近风险,半分也不行。
或是上苍被他诚心所感,如他所愿,这个孩子,是个可担江山的男孩,生下来就健健壮壮,且不好啼哭,似乎天生就是个可做大事的沉稳性子,宇文泓原先担心孩子出世,会一天到晚地哭嚎吵闹,闹得妻子观音休息不好,但这孩子,沉静得很,极少哭闹,就连伺候的嬷嬷等,对此都禁不住啧啧称叹,道极少见到婴儿这般,似是天生就知道心疼母亲呢。
在萧观音还未产子时,宇文泓没事就会同她腹中的孩子说叨说叨,嘱咐孩子出世长大后,定要感念母亲怀养之恩,定要知道孝顺母亲,现在看来,这孩子是在腹中时,就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宇文泓对此自然感到高兴,抱着孩子笑对妻子观音道:“疼人这点随我,知道心疼你,要对你好,这一点,曜儿随了我这个父亲,极好,极好。”
曜者,寓意日月星辰,宇文曜,这个生来即被封为太子的男孩,是当朝帝后的心尖至宝,也是北殷朝江山未来的至尊,于万众瞩目中出世长大,也承载着一个国家的希望,在宇文泓心中,这孩子对母亲的孝心同对江山的担当,是等重的,能天生性子沉静、极少哭闹烦扰母亲,自是好的,他欢喜孩子如此,原先初为人父的忐忑心情,也因这孩子性子如此,而轻缓了些。
但,只是在最初,如此想罢了,随着这孩子一日日地长大,宇文泓起先欢喜这孩子沉静性子的心情,也不由渐渐有些变了,因这孩子,实是有点沉静过头了,同龄的孩子,该笑该闹才是,纵是他自己在曜儿这个年纪,相比不知事的同龄孩子,暗地里心思老成些、心眼多些,但该有的活泼玩闹还是不会少的,可这孩子,真叫宇文泓觉得,静得可说是到了有些异常的地步了。
也不是说十分少言寡语,但真真话少,若十个字,能将心中意思,表达完毕,便不会从唇齿间,再多蹦出哪怕一字,也不是说全然不苟言笑,但真真少笑,大都时候,总是澹然无波的一张脸,平静如水,不起半分波澜,叫人看不出他心中在想什么,也许真就什么也没有在想,半点心澜不起,总是沉沉静静的,从未见他闹过什么小孩儿脾气。
宇文泓原先为想要做好一个父亲,暗地里做了许多准备,在心中预演了大量未来与孩子亲密相处时的情形,甚至连孩子犯错时,如何训导,训导力度要控制在什么地步,既能让孩子知错,又不至伤了父子之情,都在心中仔仔细细地来回认真想过,但到头来,先前的那些左思右想,却都像是白想,因这孩子,既不会缠依着他这个父亲,也不会叛逆吵闹,甚至,基本没有做过什么错事,训导什么的,他这父亲用不着做,想与孩子亲密相处一番,但看这孩子与他在一起时,总是平平静静的,他也不知该如何亲近。
孩子出世前,宇文泓曾拟想过两种情形,一种往好了想,想他与孩子关系融洽,天天父慈子孝,让他甚感欣慰,一种往坏了想,想是这孩子天生反骨叛逆,专跟他作对,会气到他头疼,但未想到事实情况,竟在这两者之间,他对着这样一孩子,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头疼,只知若换了从前的他,若他的妻子不是观音,若这孩子的生母不是观音,搁这么一孩子在手里,他怕都要怀疑这小子天生心思阴沉,暗有反心,时时刻刻对他提防着的。
但,这是他与观音的孩子,宇文泓不会以恶意揣测,只是原就对做父亲这事陌生得很的他,对一个性情如此的儿子,总不知该如何是好,而与他相比,妻子观音总是淡然,回回他同她讨论这孩子性情,观音都道世人性情各异,曜儿这般也挺好,对此,宇文泓总要轻声嘟囔,“在省心这方面,是挺好的,但……”
在外人面前,宇文泓是一朝天子,是稍稍冷脸、微微蹙眉,即叫他人胆战心惊、双股战栗的皇帝陛下,但在他的妻子萧观音面前,他是一个最普通的丈夫,是与她孩子的父亲,他将毕生所有的柔情都给了她,给了与她的这个家,都道皇家情淡,但北殷至尊的帝王家,却是温情脉脉,无上下尊卑,如寻常人家,或比寻常人家还要特别,在这一家人里,在家事上,妻子才是真正的主心骨,每每因与儿子的关系,心中迷茫,宇文泓总要向妻子道惑诉苦,言至最后,总几是在向妻子“求安慰”了,他躺枕在她的膝上,声音低低道:“……好像我这父亲,对曜儿来说,没甚要紧,可有可无似的……真不知这爹,该怎么当才好了……”
“怎会呢”,妻子观音总会柔声对他道,“曜儿很喜欢你这个父亲的,做你自己就好了,你现在的样子,就是曜儿所喜欢的父亲的模样。”
“求安慰”的宇文泓,总把妻子的这些温言软语,当成纯安慰听,其实心底,依然不知该如何做好一位父亲,如何与孩子相处,时光一日日地向前,有关父亲身份的困惑,也一日日地没有消散时,意料之外的,宇文泓又再一次做了父亲。
这第二次,实是计划之外,宇文泓原怜惜妻子观音,不想她再受孕事之苦,平日夜里也小心注意着,但,小心谨慎了数年后,犹是不慎有了意外,既有了,妻子怎忍心扼杀与他的孩子,他也下不了这狠心,纠结着在妻子的劝说下,小心照顾妻子的孕事,平平安安地迎来了他的第二个孩子,他的女儿宇文意。
从前,宇文泓觉得儿子宇文曜的性子,有些过独过静了,不仅与他这个生父关系不亲密,与他那样好的母亲相处,似也静静淡淡的,实是不好不好,但,自有了女儿后,宇文泓的观念,很快随之转变了,他忽地发觉,曜儿那沉静独立的性子,哪里不好,其实是好极了,正因曜儿沉静独立,有了孩子的观音,与他之间才能如无第三人,还似二人世界时亲亲密密,而不似现在,在有了个极黏母亲的女儿后,观音平日得时时和女儿守在一处,就连夜里,都得独自带着女儿,与他分榻睡了,而他这被冷落的丈夫,怎好与自己的亲生女儿“争风吃醋”呢,只能强自忍着,一人凄凄。
一人凄凄时,寂寞的宇文泓,硬与儿子宇文曜结伴,常借亲自教导文武之事,将儿子束在身边,从前他看儿子有些怪怪的,如今看他天生就是个大孝子,生来就知道不该打扰父母亲密时光的,故才天生性情沉静独立,但,孝子相伴,怎及爱妻在旁呢,被冷落的宇文泓,纵有儿子在旁,犹是心境低沉,他这面相,不笑时有便凛凛寒威,唬得御前近侍个个小心翼翼、屏声静气,生怕招了当朝天子的无名火,毕竟,皇后娘娘此刻,可不在这里。
但,当朝太子殿下,似无惧于此,仍似平日澹静模样,在看自己的父皇低沉到谁也不理后,唤来近侍,轻声吩咐弄几样点心来,近侍听了太子殿下报说的点心名,以为是稚龄孩子有所不知,小声提醒了殿下一声,但殿下仍是坚持,侍从遂也不敢多说什么了,遵命传话御膳房,做好了点心送来。
宇文泓原正失意着,见儿子亲自递来吃食,是平日少有的亲近之举,心中一暖,便顺手接吃了,但,暖没多久,脸颊却有点微痒起来,宇文泓抬手碰挠了两下后,忽地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凛,问儿子道:“……刚刚那什么馅儿的?”
他的大孝子,平平静静地望着他道:“蟹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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