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之下,中年男人犹如撞邪触碰到什么妖魔鬼怪一般瞬间弹开,因为醉酒意识不清、加之身形本就肥大壮硕,手忙脚乱之下竟是向后连连翻滚,直到被大厅红柱截停,而衣摆上翻盖住面庞,全然不辨人样。
男人费力扭动挣扎终于得以翻面,却是莫名其妙维持着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双膝跪地、上身弯曲,手臂停滞半空却不住颤抖,正当围观群众疑心其因何突然良心发现时,有人起身直指前方:“看他的手!”
众人目光随之聚集一处,只见他手腕一圈接连不断冒出红色血珠、又连接成线,渗进棕红地板之中。
男人厉如鬼嚎的叫声再次响彻高楼,不明真相的人群纷纷探头探脑、寻找惩奸除恶的仗义侠士,无人注意到他手上泛出阵阵冷光的银白丝线已然嵌进肉里。
因其表象无比惨烈,堪比宰杀年猪,不禁让江岁礼面露惊诧:这戏中人竟有如此强大的威力?自己不过是想给他点颜色瞧瞧罢了。
两指逐一抬起,丝线随之牵起男人的双手上下浮动,此举再次加深了他浑浊瞳眸中的恐惧,片刻后竟是彻底崩溃、不管不顾地想要挣脱出来。
江岁礼赶忙握拳断开丝线,生怕真的意外割断他的手臂、承受牢狱之灾。
一道蓝光闪过,中年男人失力再次砸向地面,震荡之后又是接连不断的撞击,只见其旋转身体朝四周重重磕头,嘴里喃喃道:“大仙饶命!大仙饶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最后精疲力竭地跪拜于红衣女子的方向,酒楼中也随之响起阵阵欢呼喝彩。
江岁礼深深呼出一口气来,就在其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一场完美救援任务之时,便迎面对上了洛予饶有兴致的目光,只见其举杯置于唇边,却迟迟不饮杯中美酒,而是维持着慵懒舒适的姿势来凝望眼前之人。
眸光微闪,江岁礼终于得以在对方双眼中注意到自己怔愣的神情,随即莫名心虚地偏过头,暗自隐去手中点点萤光,不料却再次吸引了对方的视线。
片刻寂静后,洛予仰头一口饮下杯中烈酒:“不错~”
“什么?”江岁礼闻之转身回望,意料之外地看见对方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我说,你这道法术学得不错。”洛予挑眉,复而举起杯盏向她示意。
意外得到认可,江岁礼连忙靠上前去,面露几分羞怯:“真的吗?!”“我原以为师父又会说我自作主张。”
“又?”洛予无奈摇头,“为师是那蛮横不讲理的人吗?”
毕竟此番不同于上回擅自迎战棘手妖邪,如今的她可以在惩恶扬善之后全身而退,况且,那人既不中看也不中用。
见其半晌不作回答,洛予状似不经意流露失落:“唉,我原是那不辨是非的恶人……”
“不是!不是!我——”江岁礼迫切想要解释自己只是出神片刻,却因猛烈摇头而脖颈一僵。
“怎么了?”
“我,扭到脖子了……”
看着女孩被迫只能直视自己的僵硬姿态,洛予抬手抵在额间轻笑出声:“真是拿你没办法。”
待她恢复之后,洛予再次开口道:“其实就算你不出手,千味坊也断不会坐视不理。”
疑惑间跟随他的视线所指望去,只见一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好似从天而降般落于红衣女子身旁,身姿轻盈到无人察觉,又俯身同对方交谈什么,而他腰间尚未出窍的长刀却格外显眼。
“都城久负盛名的酒楼,常有达官显贵乃至皇族子弟出入,又怎会容忍旁人闹事,不过见其并无大威胁、想留他一条生路罢了。”只怪他自己不知好歹、一再冒犯……
听闻司空越所言,江岁礼暗自点头认同:原来是自己不够沉稳。
黑衣男子上前踢了踢已经神智不清的中年男人,随即竟是捏住他的衣领将其一把从地上拖起,围观人群无一不在惊叹男子的实力,更有人感叹这千味坊中连护卫的长相都如此标致。
而男子瞥向对方腕间似要马上愈合的细痕,面露十足嫌恶:“废物……”
此后这号人物彻底消失在青阳城中。
江岁礼眼看着闹事之人被护卫拖出酒楼大门,转头时却注意到另有一道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身上,回望过去,只见那双棕红瞳眸之中隐隐流露笑意,而那红衣女子略微颔首、继而不紧不慢地走出视野。
若非看清对方眼角下弯,江岁礼全然感受不到她的情绪波动,毕竟面对歹人骚扰,她全程未曾流露一丝嫌恶、惧怕之情,而钦佩之余,江岁礼亦是灵光乍现:她是上次那位领舞的舞娘?!
褪去华丽裙装依旧明艳动人。
“英雄救美,多么令人称赞的佳话呀~”
江岁礼因其痴愣间,身侧悠悠传来一道赞叹,只见司空羽望向她的双眸中似略带深意,也同样引起其余二人的注意。
故作停顿后,司空羽展露出孩童狡黠的笑容,却是再次语出惊人道:“仙门小道长施法救舞女于危难之中,博得清冷美人笑颜,因缘而聚、以身相许、共创佳话!”
空气瞬间凝结,只有司空羽在为自己绘声绘色的讲解拍手叫好,许久之后众人才反应过来话中所指,而司空越先于江岁礼爆发,一掌拍在女孩的后脑勺上:
“叫你莫要再频繁出入戏院,都学得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回去就把你那些话本子给烧了……”
而司空羽捂着脑袋试图争辩一番:“哪里是乱七八糟——”却在下一秒被按回座位。
震惊过后,江岁礼倒是对其话中所言的剧情颇为感兴趣:若是写成小说也挺有看头,即便有些重复老套。
但见女孩垂头丧气的模样,心下不忍,江岁礼顺势接下她的话题:“可惜这小道长也是个女孩子。”
司空羽果然瞬间原地复活,再次流露出灿烂的笑容:“可江姐姐如今这身打扮倒也像个俊美秀气的少年郎。”
连同其余二人也一道打量起江岁礼的着装来,凌云弟子统一服饰,长发用白玉发冠高高束成马尾,脸上左右一道或深或浅的灰痕,确实不似寻常女子的扮相,可江岁礼依然颇为无奈地摇头:
莫非这丫头便是传说中那种只要换身衣裳便认不出男女的角色……
而后传进耳朵的话语更是令其目瞪口呆,只见司空羽继续兴致勃勃道:“你看啊,舞女因此芳心暗许,又在种种机缘巧合之下加深感情,却偶然得知对方亦为女子之身!”
“面对舞女转身离去,小道长方才发现自己也早已深陷其中,几番挣扎之下,终于决定遵从心意、向舞女表露心迹。”
“而舞女深受感动,亦不再犹豫,从此二人相伴彼身、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什、什么?!!!
这个时代的人们思想竟如此开放、超前?
江岁礼被这番生动感人的爱情故事震惊到哑口无言,令其更为讶异不已的是邻桌几位侧耳偷听的客人竟也是暗自称赞、意犹未尽。
怪不得常有人说古人只是出生得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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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已过,即便请示过家中长辈所来为何,司空越也不得不拖着司空羽返回将军府,临走之时嘴里还在念叨这语出惊人的小孩,也因自己并未说服洛予一同回府过节而面露沮丧,想来此刻有不少人各自期待着难以实现的团聚。
师徒二人一道启程返回凌云山,山门之前,洛予步伐虚晃、显然有些不胜酒力,江岁礼只得紧紧跟随身侧:离沉湎酒色只差一步……
即便他的意识尚且清醒,却是一步一顿,又在迈出几步后停留原地不再动弹,而江岁礼也不知他非得在深夜散步的缘由。
她方要尝试开口询问,便见洛予缓缓抬起手臂、竖起两指置于唇前:“穹苍……”
正当江岁礼好奇那含糊不清的咒语为何时,头顶传来一道恢宏大气的震响,随即于天际展开一道汇聚群星的巨大屏障,隐隐闪烁紫色光芒,令人沉醉:这便是师姐们所说的护山阵法吧。
紧随最后一道光亮消散,法阵也于瞬间消失殆尽,只余点点萤光证明其曾经来过。
江岁礼转身回望,恰逢洛予停下动作、向她看来:“按时维护阵法,是凌云留我在此的唯一用处。”
“为何非要在今夜?”这是他不肯直接返回玄心殿的原因?
洛予尚且保持嘴角微扬的状态,只是不留痕迹地偏移目光:
“举家团圆之时,门中亦鲜少有人在外游荡,因而能够避免许多麻烦。”
“长此以往,也就习惯了……”
并非独自一人无事可做、以此打发时间……
江岁礼闻之眉头紧簇,对方并未发觉油然而生的落寞已经暗自扩散到身后,却在进一步加深之前被打断:
白色丝绒落于肩颈之上带来阵阵凉意,又将微风卷入其中、唯余一片寂静。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