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西记事比较晚,印象最清晰、最深刻的就是1976年夏天,嗯,也就是唐山大地震发生的那天凌晨。
凌晨三四点钟,荷花村的人们还在熟睡中,就被一阵敲锣打鼓声惊醒了。隐隐约约还有拍打大门声和男人火急火燎地呼喊声。
六岁的莫小西睡得迷迷瞪瞪便被六叔莫少北一只胳膊挟着,狂奔出了自家高墙大院。也不管她醒着睡着,径直往地上一掼,然后马不停蹄地背出了奶奶,便看见莫小西小猫般蜷缩在地上。
莫少北急忙摇醒她,这小胖身子,老娘那身板肯定抱不动的。莫小西揉揉眼睛,摇摇晃晃地贴在奶奶腿上。奶奶一手揽住她往下滑的身子,在离家门口不远的空旷地上站着,心疼地看着儿子小马驹似的来回捎着东西。
陆陆续续有人往这一块集中,奇怪的是,就连耗子也不怕死的,从地洞里钻出来,到处乱窜,有时候还能撞到人的腿上!家里喂的一条驴磨齿的小花狗,惶恐不安地盯住东南方向狂吠,有了带头的,此起彼伏不断,整个荷花村几乎都被狗叫声遮住了。
“奶奶,我睏的站不住了。”莫小西睡意朦胧地说。
“傻孩子,奶奶也站不住,不是睏的,是地震了!”奶奶把莫小西拉进怀里,实在晕的难受,干脆往地上一坐,她冲着一趟趟从家里往外搬运锅碗瓢盆米面油的儿子喊道:“小六,这地面晃得太厉害了,你可别再进咱家屋里了,小心房子倒塌了砸着!”
莫少北脚下不停地放下莫小西的小铺盖小枕头,然后又冲进院子里:“娘,你放心吧,我腿长跑的快,别价房子倒了,东西都砸里面,天亮了不得饿肚子!西西要是饿了,还不闹腾死!”
莫少北把日常用的东西都拎出来后,摞着一个大木桩上,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脸上身上的汗水像是用水冲过一样。顺着黑瘦的脸膛流下来。
莫小西蹭到六叔跟前,蹲下来,两只小手撑住圆圆的脸蛋,眨巴着大大的眼睛,看了好大一会。
六叔粗声粗气地问:“臭妮子,看什么?”
“六叔的腿真是比西西的长多了,怪不得跑这么快。”莫小西的眼神里尽是崇拜,小手还轻轻摩挲了下六叔的膝盖。像模像样地比划着尺寸,然后凑过去拍拍,再听听。
“你在敲西瓜啊!”
六叔哭笑不得伸手把莫小西抱到怀里:“我的腿要是跟你一样短,还不成小人龟了?”
“六叔,啥叫人龟?”莫小西好奇极了。
“人龟就是小矮子,一直就这么一点点。”六叔随便拿手在小西鼻子一下比量着。
“西西才不是人龟,长大了比你还要高呢。”
莫小西生气地从六叔膝盖上跳下来,无奈,人胖、腿短、脑子笨。明明脚先跳的,脸却先着了地,好在小胳膊挺有劲,及时撑住了地面,摔的并不疼。
起先被吓一跳的六叔,见小西并没有哭闹,松了一口气,这妮子从小娇气的很,稍稍磕着碰着,就哭的眼睛红肿,那可怜巴巴、委委屈屈的小模样,让莫少北心疼的不得了。
抱着拍,背着哄,有时候跑到十来里地的镇上买零嘴吃。才破涕为笑。
莫少北好笑地瞅着小西脑袋抵在地上,大眼睛茫然地望着他,小嘴张着,好像在问:“我这是在翻跟头吗?”
奶奶瞅了瞅天空,越想越不对劲,地面在轻微的震动,本来蒙蒙亮的天,渐渐暗下来,几块火红火红的云彩扭曲成各种形状。“小六,喘口气,赶紧到院子里找些棍棒和塑料布搭个帐篷,家里正好还有两块牛车的木板------”
“知道了娘-----”莫少北答应了一声,见莫小西又是呵欠又是揉眼睛,大有把地面当床随时要躺下睡觉的架势,不再耽误工夫,把她提溜起来往娘怀里一塞,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莫小西终于想起来,刚才她跟六叔生气呢。脑袋气呼呼扭到一边,“我长大了就是比你高!”
“你要是长得比六叔高,长大了连婆家都找不到!”奶奶把小西滑到肚脐的小背心往下扯了扯。
“西西不找婆家,西西去找六叔!六叔,我也要去!西西帮你干活!”莫小西挣扎着要下来。
“得了,你这小短腿,还帮我干活,到时候不让六叔背着才怪!还不够耽误事的呢。跟着奶奶,乖,六叔一会就回来!”
六叔变戏法似的用竹竿、木棍、塑料布搭好了一个帐篷。地上铺了两块厚厚的木板,木板很平整,然后几床褥子,最上面是一张苇席。帐篷的门离地铺留了一定空隙,不至于下雨潲着。
帐篷搭建的很扎实,也不算小,最起码三个人躺里面宽敞敞的,欢喜的莫小西抱着枕头,撅着屁股就往里面钻。兴奋的在里面打滚。
“六爷爷------又闷又热的,这会子搭帐篷做什么”一个声音喊道。
“我活到这个岁数,咱们这个地方,一共经历了两次地震,上一次都好几十年了,记得那一年大地震,房子地基都动势了。紧接着一场大暴雨,一个村砸死砸伤不少人,这几天还是别进屋睡觉了,大家伙都赶紧的搭帐篷去吧。好赖防备着。”奶奶替六叔答道。
众人一听很有道理,把老婆孩子安顿好后,忙忙奔回家找材料搭帐篷去了。一块空旷的场地上,陆陆续续搭起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帐篷。
半个小时不到,明明该是天亮的时候了,没想到却暗下来,天空中黑压压的,像是裹着什么东西,带着尖锐的哨音呼啸而来。
“咣-----”震耳欲聋的大响雷就像劈在头顶上,吓得莫小西直喊妖怪来了。六叔用块雨毡布把吃饭的家伙什盖好,捆好,噼里啪啦的雨点好不留情地砸在人身上。
六叔脱下小汗衫把淋湿的头发,使劲擦了擦。大雨已经倾泻而下,帐篷外雾蒙蒙一片。起先雨水都是温热的,渐渐下的时间长了,终于冲散了暑气。凉快了不少。
这场大雨持续了三天,这三天中有一次地震厉害的,村里好几处土坯房塌窝了。幸亏都没在屋里住,没有人员伤亡。
第四天,是个大晴天,太阳一升起来,就像个大火球般烫人。奶奶和六叔把被褥、苇席拉出来,搭到绳条上晾晒。
六叔要拆帐篷的时候,莫小西趴在上面不让动,说还要在里面睡觉。奶奶说,地震过去了,要回屋里睡了。莫小西哭闹着非要还在里面睡一晚。以往莫小西哭闹,六叔一哄就好了,谁料到今天不管用,说什么也不干,只哭的白嫩的小脸变成了青紫色。六叔没法跟奶奶说,一晚就一晚吧,有我陪着呢。
这天的莫小西出奇的乖顺,六叔和奶奶上工去了,睡醒了的莫小西,喝了一碗温热的玉米粥,就坐在门槛上,看两只老母鸡,围着一棵老榆树转着圈地,用嘴啄着。
76年还是在生产队里,一个人一天工不缺,也只挣3千多个工分,一个工分只挣1毛多钱。一年下来也就三百块!不能再多了。
三百块是什么概念,莫小西是不知道的,但她老听奶奶唠叨,奶奶唠叨的时候,一点也不开心的样子,她见莫小西听得很认真,于是拿手指轻轻戳一下莫小西的额头:“要是指着这点钱,养你都不够花的,别说咱们一家三口两个大人了!莫小西于是很苦恼地想,三百块钱,真的是太少了。
十六岁的六叔手长脚长,干什么活都干净利索快的很。生产队里没有不待见的。说要是照这样干下去,他一个人一年能挣六千个工分。但就是脾气臭,想干就干,不想干,拔腿就走人,随时撂挑子。
就像今天给玉米施肥,六叔是最不爱干的,玉米叶子像没了锋利刃口的锯齿,剌在脸上、胳膊上刺挠的不行。
六叔说,娘,这活我干不了,身上比叮了蚂蟥还难受。
莫太奶奶见儿子的脸上已经起了几条红肿的印子,把篮子里的肥料放地上,捞他手里的板䦆头:“你去地头歇会儿,娘自己先干着。”
莫少北攥紧了手里的䦆头,努力不让目光看向娘那花白的头发,弓着腰、紧抿着嘴唇,唰唰唰,一䦆头一个正好的坑,不一会就刨到地头,然后不容分说,夺过莫太奶奶的篮子,快、准稳,一把把撒进坑里。
莫太奶奶只负责用脚把土推平。三亩地一天的活,一上午就施完肥了。负责记工分的是没出五服的孙子辈,跟村长一商量,就多记了一个人的。
收工回家的时候,莫少北刚一打开门就喊西西,没看到往常蹦蹦跳跳扑过来的小身影。
“兴许搁屋里睡觉呢。”莫太奶奶摘下围裙,拍打掉身上的草籽和玉米花粉。拿葫芦瓢去舀水缸里的水,突然看到水缸旁有个小凳子,心里咯噔一声,不可能,这凳子早起走的时候还在灶房搁着……
莫太奶奶宽慰自己兴许多想了,西西那丫头除了吃就是睡,没准正在……
心里想着,人已经颤巍巍挪到水缸跟前,一眼看到漂浮在水面的莫小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