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个阴天,阴云密布,云层凝厚,阳光几乎无法透出气来,像是要下雨,雨却迟迟不至,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狼助理说这个天气适合葬礼。
菲尔瑞今天起迟了,穆利纳斯难得允许他赖会儿床。作为尤尼克斯现任掌舵者的穆利纳斯早早就动身了,于是菲尔瑞坐狼助理的车前往葬礼。
“翡翠树蚺不爱光,这样的天气,很适合为康里先生送别。”狼助理说,“……菲尔瑞?”
菲尔瑞回神,“啊,怎么了?不好意思,沃夫先生,你刚刚说什么?”
狼助理无奈地看着他:“这已经是你今天第四次走神了。”
“嗯……”
菲尔瑞的耳鳍小幅度地扇动着。
他犹豫片刻,说道:“因为昨天跟先生达成了很珍贵的共识。”
狼助理的耳朵刷的一下竖起来。作为助理的职业本能告诉他不要太好奇老板的私事,但这不妨碍他暗搓搓问一句:“什么共识?”
然而菲尔瑞要保守什么事情的时候,想直白地撬开他的嘴,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不告诉你。”菲尔瑞说,“这是我和先生的秘密。”
狼助理:“好吧,不过你看起来还有点疑虑?”
“唔……”少年望向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是有一点点。”
狼助理目视前方,随口道:“说说看?”
“……也不告诉你。”菲尔瑞说。
“嚯,真是长大了,”狼助理笑道,“有小秘密了。”
菲尔瑞没有作声。他有他自己的想法。
这是只属于他的小秘密。
康里的葬礼阴暗得如同入夜,黑沉沉的乌云压得极低,似乎抬头就会被笼罩天穹的大手拗断脖颈。
菲尔瑞不太理解。他印象中的人类葬礼来自睡水晶棺的白雪公主,小矮人们在她身边铺满鲜花,清晨的曦光抚摸着光滑的水晶表面,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般,容颜仍然娇艳。
那多美好,多安宁,死了和活着一样祥和。小矮人的悲伤里也带着祝愿。
他觉得人类的葬礼该是那样的。
而不是沉痛、惨烈,以阴沉暗淡的色调告诉所有人,有人死得不能再死了。
但想想这是康里的葬礼,菲尔瑞就释然了。他不喜欢康里,倘若康里的葬礼上也是鲜花、阳光、水晶棺,他反而会觉得委屈了世界为坏人送行。
少年抬眼望去,前来祭奠的人都穿着如出一辙的黑西装,似一群夜游的幽灵,排着队向亡者送上白花。
全都是陌生人,菲尔瑞只认识穆利纳斯。男人胸前戴着白花,神态仍然那么冷漠,只是收敛了倨傲,站在棺材边,向每一个送花的人颔首。
菲尔瑞想起今天早上。穆利纳斯起床的动静惊醒了他,那时,穆利纳斯正对着镜子整理着装。男人眼睫低垂,比往日淡漠许多。
菲尔瑞有点担心,觉得穆利纳斯看起来有点难过。
穆利纳斯系着领结,告诉他:“因为我的兄弟又死了一个。”
对亲戚关系非常迟钝的小章鱼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面前的人是死者的表兄。
男人的手指灵活地在自己脖颈前穿梭,最后理了理领结的小翅膀。
“没关系。”穆利纳斯说,“他们死得太多了。”
他轻描淡写地略去了其中的残酷。
“再睡一会儿吧,菲尔。别忘记我之前教你的打结方式,别再系成球了。”
菲尔瑞摸了摸领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到一丝沉重。
能去献花,在蛇总面前露脸走一圈的,据说都是了不起的人。
虽然菲尔瑞是穆利纳斯带来的,‘身份’上也和康里沾亲带故,但穆利纳斯估摸着自家小孩儿肯定不想给康里送花,更不想祭奠他,索性把菲尔瑞安排在外围视野好的位置。
狼助理低声道:“菲尔瑞,还记得跟你说过的……?”
菲尔瑞:“不大声喧哗,不嬉笑打闹,保持缄默。”
狼助理看着少年的侧脸,和往常的活泼相比,今天的菲尔瑞显得尤为沉寂,眼中倒映出浓浓阴云,平日里仿佛会发光的蓝眼睛也像蒙尘的珍珠,变得灰蒙蒙的。
他不知道菲尔瑞和康里还有一段极其不愉快的往事,只以为是不能玩闹,小漂亮郁闷了。
狼助理安慰道:“稍微忍耐一下,等回去了……嗯,晚上再去小吃街逛逛?”
“没关系。”菲尔瑞说,“我知道这是礼貌。”
他坐得远远的,看穆利纳斯上台致辞。
男人用和睡前故事截然不同的沉痛语调,念道:“……康里·尤尼克斯,在他短暂的一生中不曾辱没他的姓氏。命运对他过于严苛,让他年纪轻轻便断绝了前路,但他已经走过的路途见证他的成就。他不曾婚娶,事业之余,致力于慈善事业,二十二年来建立了两个基金会,投身六项希望工程……”
菲尔瑞越听越困惑。
穆利纳斯描述的‘康里’,跟他所接触到的,似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听起来,那是个上进、友善,除了短寿之外没有缺点的大好人。
在场的宾客都深以为然地露出肃穆遗憾的神情,有几位坐在前排的女士用手帕按眼角,男士则垂下头去。
菲尔瑞坐在人群之中茫然四顾,迷惘地望着满座幽灵。他穿着同样的黑衣服,却觉得自己仍格格不入。人类奔跑得太快,他坠在人群末尾,似乎时刻都会被甩开。
“……我不明白。”他喃喃道。
那么好的人,为什么唯独对他、对海豚那么坏?
他声音太轻,狼助理险些没听清:“什么?”
菲尔瑞望着远方,怔怔出神:“……没什么。”
……他果然,还是不够了解人类啊。
片刻后,狼助理有些坐立不安,环视一圈宾客和安保,最后俯到菲尔瑞耳边,告诉他自己要去一趟洗手间。
菲尔瑞乖乖点头,表示自己不会乱跑。
狼助理走后,他身边的位子就空了出来。没多久,一个人在他身边坐下,菲尔瑞疑惑转头,心想怎么这么快?
然而见到的却不是助理。
来者身形并不宽阔,偏瘦的身材裹在滚金边的黑制服里,笔挺的制服扩宽了他的肩线。肩膀上随意地搭着一件长外套,在胸前用金色勋章和细链扣紧。
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看着神神秘秘,但气质和嘴角的弧度让菲尔瑞觉得有些眼熟。
不等少年仔细打量,穿着制服的青年用食指抬起帽檐,露出一对波光潋滟的桃花眼。
菲尔瑞立马认出了他!在少年睁大的眼瞳中,青年弯起眉眼,冲他挑唇一笑。
这家伙——
“你好啊,小朋友。”青年的语调和吐息格外轻柔,唇齿间呼出的热气暧昧地散入空气里,他笑着问:“什么时候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还活着?
不可思议。
他当时注入的毒素应该足量才对……是刚变成人类的时候,毒腺不听使唤吗?
菲尔瑞警惕地看着他,眼神就像浑身炸毛的刺猬,时刻准备着龇牙咧嘴。
“……不好意思,”少年冷淡地说,“你的位置已经有人坐了。”
他冷脸的样子还有几分穆利纳斯的神韵。
青年歪头,无辜地笑,“我没有看到。”
“他暂时离开而已。”
青年柔和道:“那就等他回来再说。”
菲尔瑞瞪他,“你可以找工作人员要一把椅子。”
“那多麻烦别人啊。我只是站累了,找个地方稍微歇歇脚而已。”青年慢条斯理地说,“别赶我走嘛。”
他笑起来,白净的脸庞居然有几分单纯的意味。
他们僵持片刻,到底是菲尔瑞不想在穆利纳斯主持的葬礼上闹事,也不愿多生争执,率先愤愤地扭回头去,开始期盼狼助理早点回来,好把这个碍眼的家伙名正言顺地赶走。
“哎呀,我好歹也算是帮过你的忙,这么抵触我,我会很难过的。”
菲尔瑞不看他,目视前方,重复两个字:“帮忙?”
青年微微挑起帽檐,些许烟灰色的碎发从帽子里掉下来,垂在他脸边。
那双黑眸犹如未干的水墨,一点亮光点在其中。
“是啊,”他含笑道,“我不是帮你处理了机器人的监控吗?”
菲尔瑞瞬间僵硬的身体没能逃过他的注目。
少年终于看向他。
青年的眼神从上挑的眼尾那儿勾过来,天生自带浅笑般的弧度,总给人他笑得眉眼弯弯的错觉。
不过此时,他的确在笑。
“保护了你的小秘密。”他轻柔地说,“看在这个份儿上,算我们两清,对我好一点儿吧?”
如果说,除了菲尔瑞和穆利纳斯,还有谁知道他是‘从章鱼变成人’的……应该就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穆利纳斯曾说,他已经‘处理好了这件事’。先生没有透露细节,菲尔瑞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处理’的,只根据结果推断这个人的威胁已经被穆利纳斯扼制。
那……现在为什么还要来找他?
“我只是来看看你而已。”
青年悠悠道。
菲尔瑞险些以为自己把心理活动说出口了。但他确定自己的嘴抿得死紧。
“很明显啊。”青年又说,“你这不是都写在脸上了吗。”
少年错愕转头。
青年用手肘撑住扶手,单手托着腮帮,百无聊赖似的,眼神漫不经心地从他脸上扫过。似乎只是粗略一瞄,菲尔瑞却有种腹背受敌的危机感。他下意识停止腰杆,仿佛有把尖刀抵在他的后腰,逼他拿出端正肃穆,全力以赴的态度。
明明毫不掩饰自己的危险,这个人却笑得更为无辜,“放松,放松,别害怕……你看,全场只有你这么怕我。”
他们位于葬礼的最末端。
春季的阴天,风从裤管底往骨髓里钻。
宾客们的动作都刻意放缓。
牵着孩子的黑裙女士和侍者在他们身后走过。
寂静中,唯有哀乐和冷淡的致辞声回荡在人群之间。
青年唇齿间呼出的气音几乎融入吐息里,风将他的低语送到菲尔瑞眼前,“穆利纳斯没有告诉你,要学会掩饰自己吗?”
少年身上隐约散发出森蚺的气息,那股气息的所有者几乎把自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让所有人都能从菲尔瑞袒露的皮肤上嗅出他名花有主。
菲尔瑞佩戴的领结,领口的设计和衣服的裁剪,乃至于沾染的香水味,都符合穆利纳斯的喜好;每一根头发丝的造型都和穆利纳斯的风格如出一辙;那张白嫩脸蛋上的表情,都隐隐有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是一张刚出厂的白纸,被轻松地折叠成精美可口的模样,然后放进一只铁盒,精心贮藏。
青年眯起眼,眼神渐渐变得微妙,半晌,吐出一声嗤笑,“……他就是这么教你的。”
风令菲尔瑞感到不安。
他如坐针毡,却强迫自己待在原地。
“还没意识到吗,小朋友?”青年说,“你已经被他塑造得完全不像你了。”
菲尔瑞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讥讽,也不知是在讽刺谁,但这幅姿态相当碍眼。
菲尔瑞抿抿唇,难得冷硬地说:“先生对我很好。”
“是呢,他很有让人心甘情愿为他卖命的本事。像尤尼克斯先生这么优秀的资本家,最擅长通过话术和作态令人产生一种天大的误解。”
青年丝毫不介意他的排斥,仍然微笑着,笑容中带上一丝微妙的怜悯。
“误以为他是为你好的。”
菲尔瑞皱起眉。
和这个人相处令他浑身不自在。他不想听,但青年说的话却莫名其妙地留在他心里。
“不妨好好想一想,”青年说,“你可能被他短暂地蒙蔽,但他骗不了你一辈子。假设你永远呆在他身边,你会变成什么样?”
菲尔瑞愣了一下。
埋藏在他心中,不曾说出口的疑虑,在此刻悄然冒头。
那是他的小秘密,他不敢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先生始终不愿意他接触外界呢?
为什么,明明那么积极地喜欢教导他新事物的先生,始终不曾教授他新的课程呢?
每每这种念头抽..出嫩芽,菲尔瑞都会告诉自己,先生有先生的安排。
他相信先生的高瞻远瞩。先生对他那么好,绝不会伤害他。
但菲尔瑞阻止不了自己思考。
长矛能刺穿鱼腹,却刺不破磐石。除了它的锋锐和一针见血外,鱼肚本身也远不如磐石坚固。磐石无所畏惧,但鱼会受惊,会本能地躲避攻击,生怕被叉离自己赖以生存的水域。
“背后编排别人很没有礼貌。”小章鱼板着脸说,“请你离开这个位置。你已经歇够了吧?”
青年看着他,如同看一条逃窜的鱼,看他在狭窄的池塘里团团转。
“别紧张,”青年淡淡道,“我对被驯服的家禽没有兴趣,你还是张牙舞爪的时候更可爱一点。”
菲尔瑞皱着眉头左顾右盼,试图找一个能把自己拉出苦海的救主。但今天生面孔太多,穿得又如出一辙,他一时半会揪不出熟人来,唯一看得见的穆利纳斯又离他太远……
他没看到自己身后走来一位穿黑西装的女性。今天大多数女士都穿低调而不失奢华的黑裙,而她穿着笔挺长裤,高跟鞋的哒哒声利落清脆。
“嗯……护花使者。”青年伸了个懒腰,尾音也随着舒展的腰肢慵懒地拖长:“小朋友,我们很有缘分,你就当我多管闲事吧——”
“男人给爱宠施舍一点儿温柔,只是哄你而已。”
“如果你想逃跑,他兴许会把你关进笼子里呢。”
坚、坚持日更的第六天,我不行了,我要去世了……
啊,这就是每天赶稿的感觉吗。我码多少字,就掉
多少头发。[含泪扫地中]
我们隔日更吧,我们隔日更好不好,我真的一滴也没有了呜呜呜……
嘿呀,居然连我作话的碎碎念都有人想看吗,没想到我这么迷人,迟早脱单![自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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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Chapter 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