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甘容所说,他和郁纵有缘。
起先是总能阴差阳错地碰上郁纵,后来渐渐发现了郁纵出现的规律,就开始粘着郁纵跑,总能在摆脱了后面那一大串尾巴之后,与郁纵见上一面。
郁纵一开始还变幻种种逃跑路线,后来发现甘容没有恶意,便也懒得搭理他,被甘容逼地很了,也能勉强吐出几个字来,就是打甘容脑壳的手法越来越熟练,而且越来越稳准狠。
甘容看见郁纵的手一抬,就知道自己的后脑又要遭殃了,连忙捂住,“你就不能下手轻点吗?我这刚好的!”
郁纵瞥他一眼,像是幽魂,“自讨苦吃。”
甘容摸摸鼻子,可不是自讨苦吃?起先的胜负欲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被拍晕中被拍散,他也不知道自己追着郁纵到处跑到底是为了什么。
然而就是这一愣神之间,只觉睡穴一麻,仰面而倒,睡前最后一个念头——
完了,又是头着地。
江湖上的恶人来了又去,但是唯独郁纵的通缉令没从榜上撤下来,他的金额越大,去抓捕他的人就越多,抓他的人越多,失踪的就越多,赏金就越大,就更不可能从榜上下来。
这简直是一个死循环。
不过甘容与郁纵见面的次数越多,却越是觉得这件事后面另有隐情。
他曾把玩一个金娃娃,这金娃娃做工灵活,手脚关节都能动作,眉目刻画栩栩如生,通体是赤金所制,一双眼睛是珍贵的宝石,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都像是被娃娃看着。
他救下了一富商家唯一的孩子,富商便死活将这娃娃塞到了他的手里,听说是专门找傀儡门的天才陈起所雕刻,栩栩如生。
他原本想推辞掉,听见陈起,心中一动还是接了过来,给小婴儿体内输入一股内力,保他身体康健,病痛不侵,这才又踏上了抓捕郁纵的道路。
拿到金娃娃后,他见这娃娃做工精致,宛如真人,忍不住拿出来把玩,正巧被郁纵看见。
这次郁纵没转身就走,反而主动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
甘容心想,莫非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郁纵也迷恋这些金银之物,却见郁纵转头就走,甘容连忙跟上,“你们傀儡门的手艺都这么好吗?假娃娃也像真的似的。”
其实郁纵的技艺好不好,甘容最有发言权,若是不好,他也不能被傀儡郁纵的脑袋吓了一跳。他现在是看出了郁纵对这个金娃娃的兴趣,所以才会开口问。
果不其然,郁纵停下脚步,转身道:“好?”
啊?什么好?
甘容一脸懵,不知郁纵这没头没尾还略带鄙夷的一个字是怎么蹦出来的。
然而他接着就知道了。
他怀里突然一沉,低头看去,大惊失色,发现怀里竟然多了一个小娃娃!
这小孩大概五六岁的样子,圆眼圆脸,笑容可掬,身上穿着整洁的小衣服,扎着一对朝天揪,啾啾上的红绳像是用的时日太久,依旧有点毛躁了。
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真娃娃。
然而这个娃娃却身子僵硬,抱上去冰冷,眼睛无神,尤其是皮肤上木材的纹路,清晰至极,这就是一个木娃娃而已。
甘容不知道郁纵为什么把这个娃娃给自己,他抬头看了看郁纵,又低头去看木娃娃,看着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
甘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恐惧,但是这个让他不适的源头,的的确确就是怀里的这个娃娃。
郁纵一抬手,娃娃从甘容怀里跳出来,起先像是被什么牵引着,关节扭成奇怪的形状,又走了几步,便行走如常,再走几步,便像个真正的孩子似的,蹦跳着,跑到了郁纵的面前,跳进他的怀里。
甘容这才明白,让他感到不适的,是因为这个娃娃与真人实在太像,像到了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他低头看向手心的金娃娃,突然发现这个金娃娃雕得好像也就是这个样子,没什么稀奇的。
甘容一怔,看看金娃娃又看看木娃娃,最后又看向郁纵,心里升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郁纵把木娃娃给他看,该不会就是为了显示自己的雕工比陈起好吧?
甘容试探着道:“我先前觉得金娃娃雕得已经很好了,没想到你的雕工竟然更好。”
郁纵没说话,甘容却莫名觉得对方有些不屑。
其实他也有资格不屑,郁纵的雕工已经和陈起完全不在一个水平,差距之大,就像刚学机关术的孩童,对上有几十年经验的手工艺人。
或者说陈起缺的其实不只是雕工,更重要的是那一股神韵。
不看不知道,放在一起甘容才发现,傀儡门的两位天才之间的差距,竟然是如此的令人瞠目结舌。
甘容诚心诚意地道,“吓了我一跳,我以为那傀儡是活的,那眼睛也是木头雕的吧?这个金娃娃的眼睛好像没有雕?”
郁纵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手里的金娃娃上停留片刻,道:“那是鬼眼石,是做傀儡眼睛极好的材料。”
郁纵说着“极好”,语气却没什么起伏,显然这“极好”的材料,是不被他放在眼里的。
甘容想了想,又问:“你的傀儡怎么不用鬼眼石?”
虽然郁纵的傀儡没有用,但是说实话,那一双棕色的木头眼睛,看上去竟然比鬼眼石灵动地多。
郁纵果然没有回答,他拨弄着木娃娃的眼睛,转身便走,甘容疾走两步,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后面说着话,也不管郁纵想不想回答,不时发个暗器或者举双剑攻上去,却被郁纵一一挡下。
甘容原本以为自己无法从郁纵那里得到答案,却没想到这次被拍晕之前,听见郁纵淡淡道:“我的傀儡,用不着取那些巧。”
甘容醒了一琢磨,才想起来这是说鬼眼石的事情。
后来他去打听,才知道为什么会有“画龙点睛”的说法,无论是制作傀儡还是画画,眼睛就是魂,是最难的部分,不知道有多少灵动的傀儡毁在一双呆板的眼睛上。
用鬼眼石代替,相当于雕刻了板子,直接拓印到画上去,灵动是灵动,却免不了千篇一律。不过雕刻眼睛实在太难,有不少机关师会取巧。
郁纵却从来没有过。
这么高傲自信的郁纵,真的会用活人做傀儡,只求更加逼真吗?
但如果不是他做下的事情,那些失踪的人去了哪里呢?他院子后面的尸骨又是怎么回事?
***
甘容依旧在跟着郁纵,也不算郁纵会不会回话,自顾自地说着,时不时喝郁纵切磋一下,郁纵被动接招,风轻云淡地挡下,旁的也不管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把甘容直接拍晕,有时候遇见甘容反抗,或是扎睡穴,或是下蒙汗药。经过这些锻炼,别的不说,郁纵下手原来越精确了,要甘容三更起,绝对不会昏睡到五更。
两个人这种奇怪的相处模式,却在有一天被打破了。
不知怎么回事,向来形影无踪的郁纵这次被捉了个正着,虽然最后没有被抓住,脱身地却也十分狼狈。
甘容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酒肆,提着牛肉急急忙忙地赶,心道自己这次不就是吃了顿饭,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甘容按着之前找郁纵的方式,找到了郁纵,郁纵泡在一处冷泉中,黑袍脱在池水旁,颜色有些奇怪,在袍子旁,一股淡淡的血色溢了出来。
冷泉缭绕着一层冷冷的薄雾,郁纵脱光了衣服,任由泉水将自己的血液冲散,他苍白的皮肤更白,腰间的一道伤疤却鲜红,正从中溢出猩红的血。
他一直背在身后的棺材打开了,一个男子守在他的池水旁,断了一臂却似并未察觉,甘容定睛看去,才发现这原来是一具傀儡。
原来他身后的棺材里,背着的是这东西。
察觉到他前来,郁纵冷冷抬头,黑发黑眸,与苍白的皮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他像是自水中而生出的鬼魅。
甘容看见郁纵还活着,莫名的松了口气,也不顾形象,气喘吁吁地坐下。突然背后一冷,见郁纵目光凌厉,连忙举了举手中被啃了两口的牛肉,抱怨道:“我就去吃了一顿饭的功夫,你怎么就这样了?”
郁纵在他额前的汗珠上盯了片刻,垂下了目光,甘容这才发现,他十指上竟然缠着晶亮的细线,他怀疑是他把那些人引过来的,方才若是一个回答不当,恐怕会身首异处。
这么想着甘容竟然没有愤怒,反而对着郁纵举了举手中的牛肉。“你吃不吃?”
眸眼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