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雨洗去了多日的炎热和烦闷,周六气温骤降十度,日光清澈如琉璃,长空湛湛,一碧如洗,是个晴朗且温润的好天气,让人觉得待在家里不出门走走就是浪费光阴。
岳行本来准备两手空空回去,但没想到出门提了一个大袋子。
昨晚周远书听说他要回家,竟然从房间里扒拉出一堆礼物来。
送给他父亲的有,一块男士表,也就两三千块钱,不算昂贵,适合普通人戴出去;五条烟,——不知道对方抽什么牌子,就各买了一条,不□□人也好。
送给他弟的有:一个最新款的游戏机,一双球鞋,还有一大堆零食。
都是十分常见的礼物。
“我也不清楚他们的喜好,就按照最普遍的买了点。”周远书拎着东西交给他时还有点腼腆,不敢抬头看他的脸,“本来应该我自己去看他们的,但是我……”他支吾了一下,“所以就麻烦了。”
从道德上,他理当见一见他真正的家人,然而他实在害怕见陌生人,更不知道该如何独自应对跟自己同一血缘的陌生人,像只鸵鸟一直装死不敢面对这件事。
没有大人带着他去面对,也没有大人想过这件事情,毕竟他们都认为这件事已经按照成年人的做法解决了,小孩不需要再操心。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怎么会有自己的感受呢?按照大人安排好的轨迹生活不就行了。不用回到那个贫穷的家,已经是对他天大的恩赐。
只有他自己苦恼着。
岳行垂眼能看见他的碎发和光洁的额头,还有发红的耳根:“不需要。”
“但是怎么也是我的生父和弟弟……”周远书的声音越来越小,“这点礼物,也是我的心意。”
他暑假就买好了,带到学校的房子,其实就是想有一天能托岳行帮忙带回去。
岳行沉默片刻,伸手接了过来,没有再拒绝他的好意。
他想,这样天真的少爷,是不会亲自去面对那个家的。
周远书见他默认同意,又弯了眼睛,跑回房间拿了一整袋棒棒糖塞进他手里:“这个是给你的。”
他跟岳行说话时,已经很流畅熟练了,不再像之前那般胆怯。
周远书从不主动跟人来往,但只要有人愿意接近他,发出稍微偏友好的信号,就会把人划在“可以说话”的范围内。
从学校到家有两个多小时,岳行不知不觉吃了四根棒棒糖。
他并不喜欢吃甜的,但周远书的口味意外跟他很合,不会很甜,带着酸和浓郁的草莓香。
岳行的家在郊区,上小学的时候还是一片破烂的平房,一下雨全是泥泞,后来拆迁分到了一套房,日子才好过些。
他先拐弯去了菜市场,买了些菜,这下两只手都占满了,好在家离得不远,没到十分钟,他就进了家门。
分到的房子只有七十平,但住一个大人两个小孩足够了,岳行离开后,家里更是宽敞许多,然而各种东西乱堆,反而比离开前更挤了。
听到开门声,卧室里探出一个老实忠厚的中年男人的脸:“大宝怎么回来啦?”
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这个大儿子,岳山的笑容有些局促,甚至说是紧张。
“看看。”岳行想把东西放在茶几上,看见上面散落的烟灰和花生瓜子壳,皱了皱眉,改为放在沙发上,拎着新买的菜进了厨房,“我去做饭,你把屋子收拾一下。”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道,“爸,我不在家能不能学会照顾自己,乱成什么样了。”
岳山讪讪笑着,老老实实开始整理屋子,岳行皱着眉将厨房清理一遍,开始麻利地洗菜切菜做饭,时不时出来一下盯着他爹收屋子。
“这是周远书给你的。”岳行将带回来的表和烟递给岳山。
岳山惊讶:“周远书是谁?”不等岳行回答,他便反应过来,“哦哦是他家少爷。”他看了下袋子里的东西,笑起来,“大户人家教育就是好,小孩有心了。”
岳行早已将游戏机扣押了下来,剩下的放进岳阔的房间。
“岳阔呢?”他在厨房问。
“一大早就出去了。”岳山回答,“说是跟同学成立了学习小组,每周六要出去一起写作业。”
岳行冷笑一声,将炒好的三个菜盛到盘子里,丢下句“帮我看点汤”,将围裙一扔出门了。
他熟门熟路摸到最近的一家黑网吧,在烟雾缭绕中捕捉到几个叫嚷嚷的初中生,精准拎起其中一个飞快敲击键盘不断飙着脏话的瘦弱男生往上提溜。
“我草1你他1妈谁……草!”
岳阔正玩得起劲,边骂边抬头,撞上了他哥的冷脸,立马吓得魂飞魄散,变脸似的换了副乖巧的模样半个字都不敢说,跟个小鸡崽子一样被他拎出了门,毫无反抗之力。
一路跌跌撞撞,直到进了家门,岳阔看见他爹才松了口气,用甜得发腻的腔调问岳行:“哥,你怎么突然回来啦?”
“我再不回来,你就打算上天了是吧?”岳行绷着脸将他甩在沙发上,“岳阔,你今年初二了,要是连个高中都混不上,你给我等着。”
岳阔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红着眼抽泣了许久,才哽咽着,软着嗓子乖巧道:“对不起哥,都是他们叫我,我就没忍住,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一定能考上高中的。”
岳行没有理他。
吃完午饭,岳阔回屋拿书包写作业,看见桌上的鞋和零食,惊得脏话差点又爆出来:“哥你买的吗?这鞋是限量啊!当了有钱人就是不一样。”他喜滋滋地试了,“大了一码,不过等我再长高点就能穿了。”
岳行收拾好饭桌,头也不抬道:“是你亲哥给你买的。”
岳阔“啧”了一声:“少爷大发慈悲啊。”
他坐在饭桌前拿出作业,开始装模作样地写作业,岳行忙完后,在他身边坐下来,盯着他写,给他辅导。
岳阔却是坐不老实,写完一科英语终于憋不住问:“哥,我那个亲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岳行见他写完一科作业,神情总算有些缓和,一边回忆着,一边慢慢道:“很乖,很天真。有点幼稚。”
“跟我长得像吗?”
岳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岳阔只有十三岁,正在发育期,声音都还稚嫩,但眉眼跟周远书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低头不语时看起来也特别乖巧,很能糊弄人。
可岳行十分清楚这个弟弟的秉性。
同样的容貌,同样的血缘,两个人却是差异甚大。
他又想起周远航的话,此时却有了较为清晰的认识。
真乖还是装乖,只要相处两天他就能看出来,因为家里就有个真正会装的。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血缘的关系,他对这个从小照顾大的弟弟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是出于责任,才尽心想把他扭回正道上。
毕竟岳阔,是他最讨厌的那类人了。
仿佛是天生的二流子,从小身上便有股痞气,见到书本就装头疼肚子疼,转眼跑出去疯一天,大一点学会上网,旷课逃学偷钱去网吧,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一被逮到就装乖,眼泪不要钱似的啪嗒啪嗒掉,一开始还以为他真心悔过,后来才明白都是装的,把岳行恶心得不行。
他想不出岳阔身上有什么优点。
他毕竟自己还是个孩子,每天上学放学参加比赛,忙得不行,哪能时刻管到,偏偏岳山不知被下了什么蛊,对二儿子言听计从,帮忙遮掩,彻底把岳阔给养废了。
他经常会觉得很烦,为什么摊上这么一个弟弟,他想要那种可以跟在身后黏糊糊的真正的乖乖。
“像。”他还是实话实说了。
“也就从小富养被宠爱大才能这样吧。”岳阔的语气是毫不掩饰的羡慕,“要是被抱走的是我就好了。”
凭什么那个人就可以如此幸运,凭什么他就不能跟那个人一样,成为富家子弟呢?
明明是亲兄弟,却有天差地别的命运。
他嫉妒极了。
* * *
岳行是周日中午回家的,进门后发现,周远书的房间门没有关,他顺手想帮忙将房门带上,看到对方趴在书桌上枕着胳膊睡觉。
这样睡胳膊很容易麻,岳行好意进去提醒他,一走近却瞧见,对方神情异常痛苦不安,时不时抽泣一下,满脸都是泪。
胳膊下压着的,是摊开的化学作业,也已经被水渍打湿了一大片,黑色的笔迹洇开,变得模糊起来。
岳行便愣在了原地。
他不知道该不该叫醒对方,毕竟没有人愿意自己哭泣的模样被看到。
他也不明白。
在他心中,周远书是被爱意和金钱包围长大的,才能那么无忧无虑,带着点幼稚的天真烂漫,这样的人也会有极其伤心的事情吗?
他想起看起来不怀好意的周远航,还有第一次传话时提到的“周远航会被过继到爸爸名下成为家里的继承人”,好像小少爷过得并没有他想象那么顺心。
人会做各种梦,美梦,噩梦,但即使是再恐怖的噩梦,也不会吓到现实中哭,顶多被魇住惶恐害怕。只有梦到了发生过的伤心事,才会哭出来。
一个人究竟能伤心到什么地步,才会在梦里也会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