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祝余的话音落下,四周的野草被冷风吹得簌簌直响,阮连溪觉得一下变得十分冷,她抬头看看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变了天,阴云密布,竟然开始下雪了。
阮连溪伸出手,雪花一片片落下,落在她手心里,被她的温度融化,变成了水滴,透明的一滴一滴,好像流下的不为人所知的眼泪一般。
陶罐里颜色青灰的鱼汤中,鱼肉渐渐消失,不大时候,只剩下了一堆白骨。
祝余袖手等着,雪花片片落在她身上,将她浅色的衣裙濡湿,她自己好像毫无知觉一样,直直盯着前方的陶罐,纹丝不动。
阮连溪不敢乱走,但她看着祝余身上穿得这么少,只有一套长裙,裙子还被弄湿了,一定很冷。想想,她四处搜寻,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东西可以帮忙遮挡雪花的,她的运气不错,在她们右边约三米处的地方,竟然看见了一棵芭蕉树。
折一片芭蕉叶给她挡雪吧,阮连溪自己琢磨着,虽然祝余让她紧紧挨着她不要乱跑,可她就走几步路而已,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吧。
见祝余全心全意盯着那陶罐没空管她,阮连溪轻手轻脚的往芭蕉树边上挪,等到靠近,立即摘下一片颇大的芭蕉叶,她高兴的转身想要回去,然而刚刚转身,就被自己面前的情形吓住了。
她们所在的地方哪里是什么院落,分明是一片赤红的血河中央,那陶罐也并不是陶罐,而成了一口井,手拿刀戟身着盔甲面色苍白的士兵自井中不断蹿出,而井旁边则跪着一名披头散发的女人,穿着破烂的衣裳,怀里抱着一具枯骨,右手紧抓着陶罐,仰面对着天空。
迎来送往,轮转生死。
重重的一声叹息,将阮连溪耳朵震得发麻,她跪下来捂住耳朵,看见那井中最后又出来一名头戴冠冕穿着秦汉时期皇帝衣服的人,从身形看不出男女。
那人出来后,周围越发的冷,阮连溪哆哆嗦嗦抖成一团,看着那人冠冕上的琉璃珠子晃动了几下后,她的眼睛就有点涩,她不自觉用抓着芭蕉叶的手揉了两下。
那人好像认得祝余,对着祝余说了几句话,祝余就往她这边看过来,等看见她的时候,先是惊了一下,最后就是眉头紧锁的对着那人点点头。
那人和祝余说了些话,就让穿盔甲的士兵抓住那女人又从井中离开了,血海慢慢褪去,院落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阮连溪扶着芭蕉树颤巍巍的站起来,揉了揉眼睛,掐了自己一把。
好疼啊,原来不是梦。
阮连溪惊讶的合不拢嘴,刚才那不是梦的话,她到底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啊!
祝余往她这边走过来,见她呆呆的回不过神的样子,眉头皱得更深,伸手到她额头上,替她试试温度。
祝余的手平常是暖的,现下竟然十分冰冷,阮连溪一动不动由她探测,心里惦记刚才看见的东西,问她,“祝掌柜,刚才那是什么啊?”
祝余没有直接回她,试试她的温度不高,估摸着她没什么不适,才叹口气道,“不是说让你不要乱动吗?”
“可是你的衣裳都被雪弄湿了。”雪还在下,现在亡羊补牢应该不晚,阮连溪赶紧把手里的芭蕉叶往她头上举,边说,“祝掌柜,就算你是修道的,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身子吧,我听说,女人穿得少在雪里站久了,容易得宫寒的。”
她比她低了半头,现下踮起脚尖的样子,十分吃力,摇摇晃晃的都快站不稳了,竟然还能顾得上她。
祝余微微笑了一下,雪里盛开的红梅一般,让人眼前一亮,心头发软。
趁着阮连溪看她看得发愣的功夫,祝余接过她手里的芭蕉叶,遮住两人,“我们回去吧。”
“这样就回去了?”阮连溪经历过这一系列的事,大脑皮层兴奋着呢,回神后,听见要回去有点扫兴,“刚才那是什么?祝掌柜,你先告诉我,然后我再跟你回去,成么?”
她的眼里写满了“我好奇你快告诉我,不然打死我也不走”的小心思,祝余看出来了,笑道,“并没有什么,不过是有人去了她该去的地方罢了。”
该去的地方……阮连溪紧张道,“莫非是…是地狱?”
她刚才看见的那个穿着秦汉皇袍的不会就是阎罗王吧?
“是。方才的是掌管十殿冥府的轮转王。”看着阮连溪听见这话顿时高兴起来的样子,祝余好笑说,“看见冥府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方才还好轮转王提前感应到了你的气息跟我说你在偷看,否则,阴阳井开了,你一个在芭蕉树底下的生魂,一定会被吸走魂魄带到冥府去的。”
“芭蕉…芭蕉树有什么吗?”
“芭蕉属阴,不太干净,你不知道吗?”
阮连溪赶紧上下摸摸自己,害怕自己招惹上不干净的东西,祝余见状笑说,“放心,我帮你看过,没有什么事。”
阮连溪这才放下了心,对祝余的崇拜之情挡都挡不住,“祝掌柜,你真是太厉害了!你竟然认得地狱里的人!你真的只是修仙的吗?你确定不是什么厉害的神仙吗?”
“当然不是。”祝余摇头笑了笑,“就是大罗金仙有时也会贪口腹之欲,我只是个开客栈的修仙人,蒙各路仙家神明抬爱,他们觉得我做的菜好吃,光顾我的客栈,所以我才侥幸认得那么多人,知道一些事罢了。”
这不跟武侠剧里那些传播小道消息的江湖客栈是差不多的吗,果然自古知道八卦多的都是客栈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啊,就算是成仙了成鬼了,也免不了俗。
阮连溪感慨,想了想,又问说,“祝掌柜,你知道,姜夫人这次是怎么回事吗?”
祝余没有直接回她,而是反问了她一个问题,“你听过覆水难收的故事吗?”
“嗯,听过听过。”她读书的时候好歹算个传说中的学霸,考她成语故事,她还是能说得上来的。
阮连溪不迭点头,“这典故好像是说在汉朝时候,有个叫朱买臣的人,家境贫寒,在他四十多岁,他老婆受不了家里穷,就要跟他离婚,然后等朱买臣几年以后做了官,她又要求复婚,朱买臣把一瓢水泼在地上,对她说,如果她能把泼出去的水一滴不漏的装回来,就和她复婚,但那明显不可能,于是朱买臣的妻子就羞愧去了,覆水难收的典故就流传下来。”
其实她第一次读这个故事时,就觉得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值得推敲。
首先的一点是朱买臣四十多岁他老婆不跟他了。女子的青春多宝贵,如果真的是嫌弃他家穷,但凡心里有点数的女人,都不会这么晚才提出来离婚;
其次她记得书上有记载,朱买臣的妻子再嫁的是有钱人家,朱买臣做的官也并不是什么官阶高的,一个芝麻小官而已,汉朝时候重农轻商的政令并不明显体现出来,所以朱买臣的官儿并不比陶渊明的五斗米县令高到哪儿去,他老婆有什么好稀罕的,既然不稀罕,又怎么会想跟他复合。
所以她觉得这个故事十有八·九是哪个不要脸的男人捏造出来,嘲笑女人的,为的就是警告她们不要对丈夫不忠,让她们恪守妇道。
“我与你听说的故事版本倒不同。”祝余转身望着那完全碎掉的陶罐,叹息说,“我听说的覆水难收的故事,最先是说姜子牙的。不过内容也大同小异,说是他的妻子嫌弃他贫穷,所以弃他而去,在姜子牙被封赏以后,又重新去找他,被他用泼出去的水羞辱一番后,自觉没脸见人,所以跳河自杀了。”
说完,她摇头道,“忍饥受饿,是人都受不了这样的日子,我看来,那些女子是没错的,不过古人要女子守节,要女子对男子不离不弃,最好是持家有道,所以这故事流传下来,约莫也是教导女子要贤良淑德的。但世人对女子颇为苛刻,对男子却十分纵容,方才那位姜夫人,她的夫君的确是后来做了官,不过可惜的是,等他做官后,她就不是他的原配夫人了。”
阮连溪摸着心口,觉得自己有点儿生气。
负心渣男真是随处可见。
祝余叹息说,“方才,我问了一下来龙去脉。你口中的那姜起发达后,将糟糠之妻赶走,但其实在他被封赏后,他就另娶了新妇,只偷偷派人回去接回了三个儿子,只留下他的原配夫人和女儿穷困潦倒的在家乡。姜夫人起先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被人接走,甚至她连自己丈夫富贵了都不知道,在儿子无故失踪以后,她带着幼小的女儿沿街乞讨搜罗儿子的下落,后来女儿饥寒交迫而死,她走投无路卖身给人做奴隶,没想到买她的就是姜起的仆人,旧人见面,原本是该叙旧的,姜夫人一见他就哭诉说他们的女儿死了,但姜起一见她,就打翻了洗脚水,泼到她身上,派人将她撵了出去。”
“她流连不去,一直待在此处,想来是怨念过重,所以才勾得阮姑娘过来替她了结心愿。”
祝余一席话说得阮连溪眼里冒火,恨不得把姜起给宰了,“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早知道,我刚刚就在他的汤里下毒,毒死他个王八蛋!”
祝余笑道,“你可毒不死他,咱们都是未来过来的,可不能太多干涉过去。”
“那我骂他,我骂不死他!狗东西,气死我了。”
阮连溪喷出来一肚子火,觉得好受多了,现在被祝余夸,她十分受用,呵呵直笑,笑到一半,眼神落到地上碎成渣的陶罐那里,忽然就心里冷了下来。
“祝掌柜…你刚才说姜夫人她的女儿是怎么死的来着?”
“算是饿死的吧。”祝余叹息,“那么幼小的孩子,是禁不住几天几夜不吃饭的。”
何况战国时奴隶极多,集市这种以物易物的地方还没成型,就算有人成堆成堆的死在荒野街上,也不会有人管的。
她虽然没有见到这情形,但也能想象得到当时的情形。
阮连溪失声道,“那这么说那两条鱼——”
她去钓鱼之前,她还记得姜起的女儿扒着野菜汤时艳羡的眼神,所以说这汤,是姜夫人替她女儿求的吗?
祝余点头,“我本打算与人换鱼的,你口中的那姜起,就热爱钓鱼,但没想到凭空被他夫人截了。她临死时,一口怨气始终不散,终日在这宅院徘徊,怀抱着早已投胎转世女儿的枯骨,找人替她女儿做鱼汤。”
“她允诺事成后给我一条鱼,这宅院后有片山林,野菜也颇丰,她让我自己取。”
原先她还以为是因为与她换鱼和菜的人过于吝啬,所以才让阮连溪到了战国,亲自替她完成心愿,以一换一的呢,如今看来,怕更多的是因为阮连溪爱打抱不平,所以姜夫人故意把她拉进来了也说不定。
阮连溪揉揉湿热的眼睛,背过身,“不就两条鱼么,直接跟我说,我给她们买,我帮她们钓啊。”
祝余安慰她说,“方才你说你见到奴隶,见到他们一家人共同用餐,怕都是往日残影,就算她们告诉了你,阮姑娘你也做不了什么的。”
说着,她叹道,“年月是滚滚洪流,是一直往前奔跑不息的车轮,这句话还是对的,过去的历史是板上钉钉的,个人极为渺小,就算到了过去,也阻止不了事实的发生,便是你到了过去,也不能让死人复生。”
意思就是就算你穿越到了春秋,把姜起的祖宗都杀了也没用,未来的人回到过去的朝代,除了能成为看客,能成为推动既定历史事件的螺丝钉,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阮连溪被她这一句话说的心里难受极了,想想刚刚看见的抱着枯骨的女人,半晌都没说话,抱着手坐在芭蕉树底下不动了,喃喃道,“祝掌柜你先别管我,我有点难受,回去抑郁被冬乡看见估计让她担心,你先让我在这思考一下人生。”
祝余也没再多说,将手里的独角兽火石递到她手里,“那你拿着这个,我去后山看看,你千万不要再独自一人乱走了。”
“嗯,我知道了。”阮连溪郁闷点头,摩挲着那块独角兽的火石,坐在芭蕉树底下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