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锵鸣没有回答唐限。
相较于唐限对帝国的顾忌,文锵鸣其实本身没有什么弱点,他唯一的弱点就是眼前这个人。这也恰恰是他无法放开手脚的原因。
他既不能让唐限察觉到他的真实意图,又不能让对方放弃对他的利用,更不能让对方因为自己的退让和包容而有恃无恐。
这张罗网他布了二十年,呕心沥血,是他以弱搏强的唯一筹码。
“‘黑魔’能否威胁到你?”文锵鸣问他。
唐限理所当然地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如果“黑魔”能够杀死他,恐怕他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毕竟帝国皇室和三大家族并不是每一家都想他活着。
文锵鸣垂下眼帘,语气平淡:“果然。”正如他猜测地那般,唐限很强,强到“黑魔”也无法左右他,“所以‘黑魔’再厉害,也有它控制不了的人。你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这样的情况下我选择给改造人一条活路,就是给帝国一条活路。”像唐限这样的强者,一人足以颠覆整个帝国。也幸亏唐限顾忌着身后的那些同胞,没有真正的与帝国作对。
唐限有些稀奇地看向对方,他没料到这小怪物还能一口气说这么长的句子,刚才他一共说了多少字来着?
“你可以看看法案的详细内容。”文锵鸣抬起手,在他的智脑上把资料调出来,毫不避讳地发到唐限的邮箱中。
唐限挪了挪垫在脑后的手掌,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看过了。循序渐进的法案确实不错,但有一点你忽略了。”恶鬼佣兵团拥有自己的信息渠道,也不缺乏手段高超的黑客。再加上文锵鸣没有刻意保密自己的法案内容,所以唐限在来之前就了解过了这套法案。
在文锵鸣提出的法案中,第一步只是提高改造人的地位,第二步是给改造人进入权力中心的机会,第三步是给予改造人真正的自由,也就是撤除“黑魔”。
这三步的实施需要付出太多的心力和时间,除了文锵鸣和他背后的文家,唐限相信整个银盘星系再没别的加卢亚人会赞同。
好在文锵鸣不傻,他提出和公布出来的法案内容中,并没有撤除“黑魔”这一项。否则他所遭遇的阻力绝对会是现在的千倍、万倍。
毕竟加卢亚人在奴役改造人的同时,也深深恐惧着他们一手打造的这些凶器。
“你知道改造人最渴望的是什么吗?”唐限缓缓闭上眼睛,声音轻而又轻,如同叹息。
文锵鸣知道唐限的话还没说完,他没作声,等着唐限继续说下去,但唐限再没有开口。
房间陷入死寂,文锵鸣视线在那张完美的侧脸上定格。过了许久,久到唐限可能真的已经睡着时,文锵鸣才慢慢站起身,绕过沙发走进卧室拿了一条薄被出来。
他把薄被盖在唐限的身上,将要起身离去时,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你不是改造人,不了解改造人,不懂他们的恨、他们的怨、他们的无奈和悲怆,你只是站在加卢亚人的立场上指点江山、随意施舍,你根本不知道改造人要的是什么。”
唐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他睁开眼看向文锵鸣,轻声开口:“他们要加卢亚人的血,要你们的命。”
文锵鸣瞬间脸色阴沉。唐限说的这些,他并非没有考虑过。只是现状摆在这里,改变改造人的地位已经是他能够给予的极限。
帝国在这片星系扎根数万年,它的根基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奴役、压迫上,这样根深蒂固又根系庞大的奴役体系、阶级制度,凭他文锵鸣一人并不容易撼动。
况且,他毕竟流着加卢亚人的血。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刹那。文锵鸣压抑着叫嚣的心脏,本就没有暖过的脸上冷得几乎能掉冰渣子:“那么你呢?”
我?唐限笑意缓缓收敛,眼底不再是惯有的虚假面具:“我是改造人。”他的目光寡淡而薄情,简单的五个字说明了一切。
文锵鸣深深地看他一眼,将自己的手腕从对方手中挣脱。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继续流浪、杀戮。唐限,你不能代表所有人。”
唐限没想到文锵鸣这么快就反应过来,忍不住笑道:“是啊,我代表不了所有人。至少代表不了这所学院里的学生。”
小哑巴作为唐限的傀儡,他的所见所闻,便是唐限的所见所闻。那些议论和争执,他一清二楚。
文锵鸣低下头,目光直视着唐限,正式发出邀请:“和我合作。”
唐限沉默片刻,重新抬头时,所有神色已经收敛干净:“你能给我什么?”
“什么都给不了。”
唐限笑了。他挑眉,像看着一个白痴:“所以我是免费苦力?”
文锵鸣绷着脸没说话。
唐限从沙发上直起身,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你猜我来之前是怎么打算的?”
这个问题文锵鸣在见到唐限的第一眼就已经想过。他对唐限很了解。唐限从不受制于人,除非他自愿。所以文锵鸣推测唐限最初是想用当初的恩情以及强大的武力作为筹码来胁迫自己,也正是如此,他才在对方开口胁迫前主动提出合作。
至于对方的目的,理论上应该是为了帕维努星舰,但文锵鸣知道唐限不是那么简单的人,他应该还有其他的目的,可如今不管对方的目的是什么,他文锵鸣唯一能做的,就是顺着他、护着他。
他别无选择。
文锵鸣敛下思绪,平静开口:“帝国文家。”
控制了文家,就等于控制了文家的帕维努星舰,这是他和唐限谈判的最大筹码。也是他二十年来努力站到家族顶端的主要原因之一。
他知道,唐限早晚有一天会看到文家的这艘星舰。而他要做的,就是在对方需要它的时候,毫不迟疑地拱手让出。
唐限却是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淡然从容,他扯扯嘴角,神情丝毫未变:“不太够。”
“加上我。”
“你本来就是文家的一员。”唐限用眼角儿瞥他。
“未来。”文锵鸣直视着他,“所有改造人的未来,一个不再有血腥压迫、暴力掠夺,真正平等光明的未来。”
“听起来很不错。”唐限戏谑道。
“我知道你会答应。”两人都是聪明人,文锵鸣知道他的提议对唐限有着多大的吸引力,只是对方不表现出来,他便不拆穿,他要的,从始至终不过一个人罢了。
唐限定定看着他,过了足有几分钟的时间,才慢慢开口:“成交。”
两人之间的合作刚一确定下来,四周凝滞的氛围便开始重新流动。两位强者对峙时产生的无形威压消散在空气中,连光线都明亮了几分。
“再来一瓶Raging Fire,怎么样?”唐限重新坐进沙发里,舒服得叹了一口气,“人老了,不喝点酒还真睡不着觉。”
文锵鸣稍稍看了他片刻,转身进厨房再次拿了一瓶酒出来。
唐限笑着开瓶,灌了一大口。
文锵鸣在对面坐下,沉默地看着唐限不过两分钟就把一瓶酒干了一半。等到唐限再次把一瓶酒喝完时,文锵鸣沉稳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作为合作者,我能够提供给你的不只是酒。”
唐限嗜酒,却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身上的一些暗伤。这件事在银盘星系没有几个人知道,文锵鸣恰恰属于知道的那少部分人之一。
相比较文锵鸣的典型军人坐姿,唐限仰躺在沙发上,整个人跟没骨头似的,慵懒无比:“谢了,不过我可不需要。”他说着,从空间钮取出一件吊坠,对着天花板上的能源灯照了照,“还认识不?”
文锵鸣目光锁住那条吊坠,没有说话。
唐限嗤笑一声,将吊坠靠近耳畔。
渐渐地,安静的房间里吊坠仿佛具有了生命力,“扑通、扑通”的跳动声穿透空气,在两个人的耳边乍响。
唐限问文锵鸣:“听到了吗?心跳声。”
文锵鸣波澜不惊的眼底掠过一丝涟漪,声音却异常平静:“谁的心跳?”
“你说呢?”
吊坠是文锵鸣母亲的遗物,二十年前文锵鸣和母亲前往父亲所在的战区探望,半途遭人伏击,母亲当场死亡,他则拼尽全力驾驶报废的星舰降落到一颗无人星球,在那里挣扎求生数月。
那是一颗盘踞无数大型凶兽的星球,年少的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时时刻刻挣扎在死亡边缘,如果不是唐限带人路过救下他,他早已成为那些凶兽的腹中之餐。
“你想说,这是我母亲的心跳声?”这话说出来整个银盘星系都不会有人相信,但文锵鸣知道唐限就是这个意思。
唐限笑眯眯地看着他。
文锵鸣不是个没有耐心的人,这从他蛰伏二十年都不曾对唐限出手就可以看得出来。所以哪怕消息再震惊,他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
不过这种冷静恰恰说明了他的置疑。
“也算是意料之中。”唐限轻笑,这种事一般人都无法理解并相信,唐限也不勉强,只是手指把玩着剔透的水滴吊坠,用精神力锁定对面的人,“不需要你的无偿帮助,咱们公平交易。你母亲的遗物,换两颗高级能源星球和一颗宜居星球。”
“我不觉得一件遗物可以换取三颗重要星球。”文锵鸣语气冰冷,眼底暗流涌动。整个银盘星系宜居星球也不过二三十之数,更何况比宜居星球更加珍贵的高级能源星球。
“你还不知道这件遗物的价值,当然觉得不值得。”唐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吊坠,悠然开口,“更何况咱们是合作者。我的势力大了,对你的计划也有帮助。”
“可你估错了这件遗物的价值。”哪怕意识到了不同寻常之处,文锵鸣也没有轻易松口。
唐限闻言朝他眨了眨眼,笑得意味深长。
“以前,你欠我一条命。现在,两条。”他把吊坠从掌心滑出,坠在文锵鸣面前,言笑晏晏,“两条命,三颗星球,你说我有没有估错?”
文锵鸣心脏擂鼓一般狠狠震动,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微颤的指尖。
“……证明给我看。”在克制住震动的情绪之后,文锵鸣沉沉开口。
唐限点头,一双黑亮的眼睛弯成漂亮的弧度。紧接着,一声清脆的啪嗒声传来。
文锵鸣目光一冷,垂眸朝自己刚刚按在茶几上的手背看去。
那是一只寸长的紫黑色蜘蛛。它浑身闪烁着独属于金属的冰冷色彩,细长的毛腿此时断了一根,正急急地从文锵鸣手背上爬下来,朝着唐限爬去。
唐限有些好笑地接住蜘蛛,啧了一声:“真是可怜……好了好了,别哭了,回去我就跟你补上。”
文锵鸣有些沉默地捏住手边那根断掉的金属毛腿,用眼神询问唐限。
唐限道:“哎呀呀,做个小实验而已。”
文锵鸣明白过来:“你想要我的血。”
“三大家族第一强者的血,谁不想要?”虽说不是所有人都有办法汲取其中的能量和基因数据,但拿来炫耀也挺不错的对不对?
文锵鸣再一次看向那只小蜘蛛。sss级特种人的体质非常强悍,别说是一只小小的机械蜘蛛,就是粒子炮也未必能够破开他的防御,所以文锵鸣一下子没看透唐限这样做的用意——明知道不可能用一只机械蜘蛛伤到他,为什么还要出手?
唐限却是没有在意文锵鸣的疑惑,直接把吊坠扔到对方手里道:“取一滴血滴在这吊坠上。”说完不再看文锵鸣,而是低头托着机械蜘蛛,不断抚摸它断掉的小毛腿。
小蜘蛛也颇有灵性地用其他毛腿磨蹭唐限的手指,一副撒娇的小模样。
唐限被它逗得笑意加深。
与此同时,文锵鸣已经垂眸在吊坠上滴了自己的一滴鲜血。
唐限见状立刻调侃他:“胆儿不小。”让他滴他就滴,如果自己不怀好意,这会儿对方直接可以躺平任宰了。
文锵鸣听见他的调侃,抬眸看了他一眼,那其中复杂情绪一闪而逝,令唐限忍不住眯起双眼。
他感觉这小怪物身上有些令他捉摸不透的东西,只是一时间分不清那是什么。
不等唐限想出所以然,那茶几上的吊坠就在鲜血侵染的一瞬震动了一下。而文锵鸣原本沉静的面容也显现出一丝异样。
唐限见此不再多想,身子后仰朝沙发靠背倚了倚,笑道:“我用自己的精神力温养了你母亲灵魂二十年,小怪物,人要知恩图报。三颗星球,一颗都不能少。”
文锵鸣猛地抓过茶几上的吊坠,起身朝卧室走去。唐限在后面扔出一个玻璃瓶,被对方准确接住。
“养魂水。记得每天把吊坠在里面浸泡8个小时以上,这样你母亲的灵魂才能聚而不散。”
文锵鸣听了唐限的话许久没有动弹,他在原地站着,仿佛不会移动的雕塑,直到唐限把机械蜘蛛装进口袋站起身的时候,他才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谢谢”。
唐限轻笑:“公平交易,没必要说谢。”
“……左边这间客房是空房,你先将就一晚。”文锵鸣在背着唐限的方向垂下眼睑,遮住深处无人可窥的灼热温度,“有需要随时叫我。”
唐限拽开上衣扣子,拉下拉链,将上衣丢到沙发上,转身朝厨房走去:“放心,我不会跟你客气。”自己一手调1教的小怪物,他怎么会跟他客气?唐限笑着,对这次的讨债之旅很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