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域,一处紧邻湖泊的山林间。
风穿过树木缝隙,带来阵阵肃杀之声。一黑衣女修携刀奔于林中,身上已为血液浸湿。她面色煞白,却依然尽力调整呼吸,待回头确认无人追上、又屏气以灵力感知过一圈后方才于一棵巨木后停下脚步,迅速调息修复身上伤痕。
那些伤口极细密,仿佛是为千万道凌厉细刃所割。布料与血肉黏连一块,她索性运起灵力,两道火将其烧干净的同时也封住伤口。
“该死......”
段漱玉啐了一口血沫,惧意残留心间,叫身体忍不住颤抖。她神经高度警觉,时刻留意周身范围内是否有剑气逼近。
事情发生在两日前。
难民船次日到达地点,见仇人未追上,段漱玉便同那修士一同下船,帮船上的女人们在此处垦地、打扫废弃房屋,建一处可居住的地方。近日战乱不断,人间边界冲突频发,三族亦有矛盾,总叫人不安。
“但愿天下不要祸乱再起。”段漱玉放下最后一根木头,以净尘术除去身上污垢后坐到正翻看书卷的白衣女子旁边。
“祸乱是一直存在的,不过有强弱之分而已。”司流华温声道。
这时,一直跟在司流华身边的那位少年走来,“师尊,现在许多事已完成,孩子们也安顿好,那里有一处废弃的庙宇,兴许可一用。”
司流华点点头,起身跟着少年往别处走。段漱玉想自己接下来无事可做,便也跟她们一同走。
路上她禁不住好奇,问司流华从何来、姓甚名谁,又为何分明生得一幅温润模样,却要戴遮住半脸面具。旁边伍逐月听她一个个问题抛出,当下凝眉望过来,叫段漱玉一下心虚,连忙解释自己只是觉得道友热心,是个好人,愿多了解一些。
司流华手轻轻放于伍逐月发顶,安抚地轻拍,旋即一一答道:“散修无师门,方从第三域回来,道友可称我望舒。脸上曾受重伤,怕他人看了害怕,因此遮住。”
三人路上讲过几句话,很快到废弃寺庙前,十几个孩童在里面,见了司流华很是兴奋,其中一人叫道:“望舒仙师什么时候教我们修炼,入仙门?”
另一个孩子跟着开口:“望舒仙师白天教了我娘亲怎么更好翻土耕地、照料作物,又留下可抵抗灾荒的仙术符篆,不知现在晚上要教什么?”
司流华抬手抚摸两人毛糙发顶,“修仙不好,不要修仙。我教你们念书,修一修心性。”
一群稚子顿时泄了气,满心期待落空,不由得显得委屈。司流华犹如变法术般从手中翻出一罐蜜饯,一一分给她们,又耐心编好座位次序。
伍逐月也领了一块,在旁边咬一小口后含口中品味。路上司流华待她很好,路上遇见糖葫芦、米酒圆子这类小吃皆会问伍逐月要不要吃,饭食上亦选丰盛的肉蛋奶,像是怕她营养跟不上身体长速。
对比过先前的干硬馒头与冷水,伍逐月次次皆将食物干净吃完,心里更感激师尊给自己二次生命。她吃饭不快,到吃这类零嘴亦是如此,仿佛仅十几年的人生中前半部分太苦,不得不细细品尝每一份往后的甜。
正咬着蜜饯,她忽然被司流华搭上肩头,往前轻轻推去,“小五,你也一同听,当温习功课。”
火光朦胧,书声琅琅,四下欢声笑语一片,至饭点时暖意融融,少年穿行于荒芜地带,烟火气将此地染得亲切许多。
段漱玉本以为一切如常,帮扶过后她履行承诺带望舒回宗游玩,以参观断水宗湖心为刀气断开之奇景——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
不料却是带回了一颗灾星。
那月白面具并非寻常之物,而是一样可隐气息、蔽容貌、改音声的法器,直至对方提剑以血封宗中长老喉头前,她都以为万事平安,如今迎来义士更是喜事一桩。
此人修为应至少到化神,否则长老怎会毫无抵抗之力。紧接着是同辈真人,宗主同各长辈列阵应对,她一一破开,过程如抽丝剥茧,修士热血汇成残酷的细流,染红大殿。
一切发生只在瞬息,若非她留有一件保命法器,司流华又有所收敛,恐怕现在也已不在这林中,而是早就同其他人一起人头落地。
白衣长剑,玉面覆颜,屠戮宗门,血祭邪术。被杀的修士魂魄皆被她抽走,不得入轮回,尽数收入一样漆黑圆盘中。
她终于回忆起这曾经于长辈口中听过的名字——流华。流华剑君。
段漱玉低下头,无声让眼里泪水落在手上,在这炎热的天却冷得像冰,像黏腻的血,怎么蒸都干不透,余生也留下潮湿。
只恨怎会自行将她引入了断水宗。
只恨自己实力不够,为何此刻只能奔逃,无力还手。
残余灵力迅速修复身体,她咬牙站直,继续寻找方向。求援的信已发出,特殊传送阵法应顷刻就到,不知为何此刻还无人前来,或许是天要亡断水,可她怎么也不甘愿。化神修士威能不知能到何等程度,一举一动皆惊心动魄,段漱玉踩过树叶都是轻的,唯恐一丝声音暴露位置。
穿过山林,广阔湖水映入视野,一道看不见的气流将湖水自中心分割,让其不息流淌,发出浩荡声响。
湖前有一少年,此刻正蹲下身以双手捧其中水,束起的黑发随风飘扬,如方从画卷中走出。段漱玉见她清闲模样,不由怒火中烧,嘴唇也咬出一丝血线。
伍逐月用刀,对刀气断水的湖泊自然好奇,看眼前声势浩荡却仍有鱼群栖息的水流,当下便伸手去感受其中股股先辈意念。她参悟得专心,未注意到段漱玉悄然靠近,长刀无声出鞘,瞄着眼前少年脖颈斩去。
温热液体飞溅,伍逐月感到颈间滚烫,困惑回头,瞳孔猛然收缩,浓烈血腥气扑面而来。
断了一只手的女修难忍疼痛,支撑不住倒在地上,鲜血大股淌出,沃灌底下草叶,染出诡异鲜艳色泽。断臂与刀同飞几丈远,她目眦欲裂地要去够,最终却被身后的脚步声止住一切动作,只是眼中恨意滔天,泪水同汗水混杂,最终辨不清咸涩液体从何而来。
“道友,让我好找。”温和的声音响起,白衣洁净如云的人从山林中现身,缓缓走到段漱玉身侧。
过多血液离体,灵气消散,段漱玉面色渐渐苍白,在司流华低头时嘴唇颤抖,最终低低地吐出一句话:“你......迟早会......”
话语未完全出口,剑光已至脖颈,利落地为一切划上句点。司流华将她魂魄抽出放入星盘,随后收剑走到伍逐月旁边。
少年见她靠近,不禁往后退了两步,视线闪躲,不敢同那双墨色眼眸相对。司流华见状微笑道:“小五,你方才不是在参悟么,可有不明晰之处?”
伍逐月偏头看向地上尸体,血还温热,然而人失去魂魄后的躯体已然黯淡无光,未闭上的眼成一处空虚黑洞。她唇齿打颤,舌不听意志驱使,含混半天吐不出一字。司流华不上前,她一直后退,退无可退时还往后迈,一时惊都来不及便直接滑入湖水,冰寒瞬息缠身,将少年往底下拽去。
她方到炼气,这方面身体同凡人无差异,又浑身紧绷未做好准备,狠呛几大口湖水后眼前模糊,意识渐渐朦胧。
命运无常,或许到这里止步了也好。
不是在湖里溺亡,师尊也定然会手刃了见她杀人的自己。她终于知晓为何总感到司流华白衣上血气沾染,终于知晓师尊将她支开是为何目的。
得救不久便要赴死,年不过十六的少年心中难免恐惧,直至失去知觉前念的除去对不起,还有一句呢喃漏出——
不想死。
似有人回应她,一双温暖的手将少年挽起,小心地把她抱上岸。湖水退去,阳光绚烂,洒下阵阵暖意。
司流华湿发垂至少年面上,指尖白光微微亮起,灵力转过一圈,逼出伍逐月体内湖水,又烘暖她湿透的衣衫。光线落至她眉眼间。照得犹如颗颗珠粒滚落其间,熠熠闪光。
她轻声唤道:“逐月。”
再不愿醒,梦也有尽头。伍逐月听熟悉音色,紧咬下唇,万般思绪缠结在胸腔,交错为解不开的形状。司流华托着她的双手间暖意阵阵,透过布料传来,让她愈发难以置信。
这么一个温暖的人。
前些日杀那奴隶主,她将此视为惩恶扬善,心中畅快;如今被杀的成了无辜修士与其后整个宗门上下,她又该如何看待?
然而令伍逐月绝望的并非认定为师尊的人原是刽子手,而是她衡量过后,竟还是想要站在司流华身边。
仿佛旁人性命如草芥,她也是无差别的冷血之人。
“逐月。”司流华见她眼睫颤动,又柔声唤了句,“我知你无法接受,若要离开,我会尊重你选择。”
少年被她托在双臂间,眼角酸涩发烫。
“师尊,人的善恶,当真重要么?”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衡量此事的标准,逐月也定然是有。重要与否,在于你自己的心。”
“若我觉对我好的人便是善,哪怕其手上鲜血淋淋;而对我不好的便是恶,即便是无辜之人呢?”
“听从你的心便是。”
少年忽然将眼张开,面上神色坚定,“我听师尊的,也想继续跟着师尊。”
水珠汇成细流,从司流华发间滴落,丝丝凉意浸入衣物,似要钻入伍逐月心间。她眼中如墨的漆黑依然深沉不见波澜,听少年如此说,也只是将其小心放下,又检查过她身上无恙后才清理去身上水痕。
两人整理过狼藉后沿折返道路向山林间走去,伍逐月如常跟于司流华身后,宛若无事发生过。
师尊并未向自己动手,或许她也是被眷顾的那位,与那些被帮助过的女子们同等——是特殊的。
可伍逐月终究到最后也未明白,世上万物于司流华而言,不存任何例外,众生平等。
支线和主线交错中!
有被朋友说感觉日常写得太多,但感觉这些日子很珍惜,不管是吃饭、玩闹还是...希望能塑造好每个人以保证最后足够深刻(划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