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夏正寻着下山的路。
此处一片荒芜,不似能下去。她拿着树枝小心地试探,这边敲敲,那边打打,走了一周后终于摸索到条可顺着走下去的山路。
“万剑锋当真陡峭,”沈离夏咂舌,“可惜我没学姐那样的剑意,否则抽根树枝也能当剑踩着下山。”
她咕哝着要沿着山路下去,粗略一算时间,若是加快脚步,或许还有机会赶到那里——
也就是林风华所居的惊蛰峰。
方才打听一番,她才知林风华并非如寻常徒生那样居于九枝真君所在的白露峰,而是同他家中长辈一起住在惊蛰峰上。
近日宗中事务繁多,那长辈预计此刻不在峰上。她只要布阵于对方回峰的必经之路上即可截下他,无需进入内部。
大梦之阵布阵繁杂程度以效果划分,她只需困对方一个时辰,手脚快些便是。
“且慢!”
身后传来声急匆匆的叫唤,沈离夏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回头看去,只见先前见过的黑衣女修在不远处,正御剑向她这边飞来。
她暗自运转灵力,想着若是对方要拦自己便将她一道杀了,大不了动用神火,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此人修为莫测,定然比她高,许是同学姐差不多,皆为筑基。面目很是年轻,大抵十六七岁,倒还稚气不少。
林玉纤虽不知沈离夏心中所想,却明白此刻她必然心中很是戒备,于是自行开口解释道:“我是阵修,若想害你也得画符布阵。若我没猜错,你是要下山去惊蛰峰,对么?”
竟是看穿了她的意图?不对,只要咬死不承认,对方也无可奈何。大不了把她一道杀了。
一丝难言的情绪从心底滑过,沈离夏忽然发觉自己满心杀意,不禁瞳孔微缩,连忙深深呼吸两下才回应道:“无可奉告。你来找我做什么?”
看来异常的力量并非上天馈赠,而是早已暗中标好价码。
从被修复好起那一刻她便感到戾气攻心,性情也受了不少影响。
林玉纤停在她身侧,往前一步,“既然你不否认,那我便继续说下去了。你是想杀林风华,对吗?我可以帮你,从带你下山到帮你掩过他人耳目......”
沈离夏忽然笑了一声,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意味,“你说帮我就帮我啦,你若是早想帮忙,怎会在最开始束手旁观?别说漂亮话,你还不如直接告诉我林风华死了你会有好处呢。”
说着,她手中亮起一束明艳的火光。
“说吧,若是目的不纯,你俩埋一块。”
林玉纤看着眼前修为分明比她低一个境界、身上杀意却汹涌的少年,不禁脊背发寒,不易察觉地颤了颤。可沈离夏的话确实一下击中她长久的郁结,叫林玉纤眼中复杂,微笑中隐有苦涩之意。
她声音轻了些:“是,我确实有别的目的。林风华先前顶替我拜于九枝真君名下,同世家一起发难于我,借内门徒生之名欺压他人。这口恶气难以咽下......因此我愿协助你。”
不知为何,林玉纤知眼前人修为才到炼气后期,直觉却告诉她——这人或许比她那位姓乔的师姐还恐怖。
尽管如此她也无法复得小比赢下的珍贵机会,可心魔积压太久,林玉纤从未真正看开过。
“要大义凛然些说,这算是为宗中清除害虫。修士行正义之事有益于修行进步,下次小比也不再会有人阻拦我了。”
她将筹码依次摆出,等待沈离夏反应。
“我还以为你会说你也要顶替他长子之位,叫你那世家换一换天地呢。”哪知沈离夏耸了耸肩,不以为意道,“寻常小说......你们这儿是不是叫话本子?都这么写吧,没有蓬勃的野心,哪能触碰滔天的权势。你当真以为自己永远是舞台之外的人么?”
不等林玉纤理解她这番话含义,少年爽朗伸手,面上阴鸷散去,只剩寻常那般叫人一眼顿生亲和感的粲然笑意。
“成交。带我下山,然后找处方便布阵的地方。”
林玉纤伸手与她相握,尚未从方才听她话语掀起的那阵波澜中回神。沈离夏两步跨在她剑上,双手抱起,闭上眼睛,一幅高人姿态。
少年驱剑向惊蛰峰的方向疾驶而去,撇下远处场上的一片哗然。
万剑峰顶,擂台之上有人正哀声恳求。
“师尊,此次是风华疏忽,未用阵术,以为用剑足够......”
乔砚深在旁边站着,听得皱起眉头。合着到最后这人还要狡辩,显得像自己让了她一手。
脸都肿成看不出五官的一团了,嘴里还能叫两句。
“九枝真君居然来了。”
底下徒生窃窃私语,目光望向面色冷淡的玄衣女修,声音中不无惊讶。
一般来说,作为外门徒生,若非宗中有极其重要的活动,她们是很少有见到宗内各峰主的机会的。苍灵真君偶尔会四处闲逛,观察宗内风气,与善于煅器的兰秋真君一样,是相对好相处的两位仙尊。
但九枝真君不同,她同时研究阵术与丹药,听闻在机关之术上也有所造诣,已然悟出大道至简,将一念用于多方领域。
至于还有一位真君,似乎是叫......
人声戛然止住,凛冽的剑气无形中散开,比那人更早一步压住众人,有如茫茫风雪,瞬息掩埋一切响动。
“这位徒生,言多必失。我同池九枝已在旁边观看过全程。”
一白衣女修踏剑而来,剑柄后一束苍蓝剑穗随风飘动。她的发丝、衣衫皆为清冷的洁白颜色,双眼亦泛着浅浅的银光,带来凛冬的寒意。
场上人看不透她修为,只感呼吸间似有凉意,一下解去沉闷的暑气。
她看了池月影一眼,不再多言,而是停于乔砚深身侧,端详对方一阵后微笑道:“你有剑意,灵力又深厚,可却无能看的功法。若说前面这些为你本身的气力,那你便缺一把趁手的兵器去将其尽数发挥而出。”
乔砚深感知到对方修为极深,向她行以宗中对待长辈之礼,随后抬头,眼中不见惧色,不卑不亢道:“外门现只教基础剑招,徒生只能私下向授课的真人请教,拆解两招稍作改动,很是拙劣。”
严雪涯点头,剑放低了一些:“既然如此,你的意思便是需要更进一步的教导了?”
她瞥了眼被扔至边上的断剑,继续说了下去。
“剑已被破坏,万剑锋陡峭,光凭脚力恐怕颇费时间。借其他物什也不太像话,你便与我一同下山吧。”
说完,她不等乔砚深回答,手迅速掐住对方后领,将她一手拎到剑上。
“池九枝,你也该清扫清扫门户,把名不副实的垃圾赶出去了!”
严雪涯看到乔砚深沉静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慌乱与困惑,在她提起自己时还如小猫般挣扎了两下,一时心中愉悦,提高了声量向池月影那侧抛下这句话后便化作一道惊鸿掠去,霎时不见身影。
池月影不曾听林风华口中哀求之词,见他还在口齿含糊地解释不停,甚至狠狠以头抢地,便甩了道封口术将他噤声,抬手按住眉心:“你接下来几日不可再出惊蛰峰,且在峰上刻苦修行思过,此后莫再惹是生非。”
说完,她仿佛是嫌林风华那边空气污浊,飞至擂台之外,向底下徒生道:“比试已结束,各自回去修炼,少凑无关热闹。”
于是各位徒生也渐渐散去,不时还能听见有人问刚刚那位白衣女修的身份,然而被问者也回答不出。
池月影御剑离去,只留男子一个人跪在擂台上,旁边少男跑过来将他搀扶,却被一巴掌扇得退出几步远。
“滚!”
封口术随池月影离去后解开,林风华面目全非,被挤成一条缝的眼里流露怨毒的神色,用长剑撑起身体,慢慢地下了擂台,掏出两把灵石恢复最基本的灵力后才御剑慢慢往山下去。
其他少男见那人被扇,不敢再来接近,也各自回去了。
行至惊蛰峰下,林风华忽觉诡异——惊蛰峰虽与谷雨峰不近,可到底是在同一领域之内,近日光线却很不明朗,大雾四起。
兴许是林玉纤又在试新的阵术。想到这里,他不多提防,直接往山上的小径走去。他住于惊蛰峰接近山脚的位置,如今灵力亏空,与其浪费灵石不如靠脚力上去。
他手中拿着长剑,回忆起方才对战,将剑在地上划拉两下,声音含混地吐出些碎语:“莫欺少年穷......真君又如何、几日筑基又怎么......”
四下檀香弥漫,幽冷异常,无知无觉间抽离着人的神智。
咕哝着,他忽见前方有一苍白的影,当下大喜,攥紧长剑,险些腿脚并用地往前猛猛几步,一剑刺向对方。
那道身影散去,林风华哈哈大笑,不料牵动脸上伤口,疼得笑到一半连连哎哟地叫出声。他方快意无比,骤然腹上一凉,低头看去,发觉是一把剑贯穿了自己的腹部。那剑往下一划,顷刻间将没有灵力庇护的丹田搅碎了。
林风华笑容滞在脸上,见破损长衣被血液洇湿,不知怎的生出一股气力,颤颤巍巍地往前跑起来,让剑抽了出去。他跑了一段距离,回头想看是谁动的手,只见一双冰冷如蛇似龙的金瞳在惨白的雾气中浮现,闪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锋锐光泽。
“我会、告诉......”他被涌上喉头的血呛住,艰涩地吐出破碎话语,“长老......”
沈离夏眉眼弯起,声音透过雾气,竟给人一种朦胧而虚幻到温和的感觉。
她轻声道:“跑呀。”
旋即缓缓往前迈步,仿佛锁定了目标的母豹,瞳孔收为一道尖锐的竖缝。
“给你半柱香的时间,跑出此处,我便放过你。”她笑盈盈道。
多么仁慈的宽限。
男子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不时回头看去,只见少年身影渐渐淡去,隐入雾中。他刚要去调动干涸的灵力去修复伤势,霎时被一锐利的影携劲风擦过脖颈,留下割伤又被烧焦的皮肉封住,无法渗血。
林风华这才意识到,他背后正遭那双黄金般的眼眸紧紧注视着。
此处是她的狩场。
那是一支燃烧的箭,不等他看清便散去了。
男子身上被血红浸湿,不时见雾中有人影翩然闪过,惶恐至极,顾不上任何体面,浑身汗流浃背,嚎啕着不断抬脚狂奔。他身上不时有凉意划过,却不知是何物,便没命地继续往大雾里扑。
不知多久,雾忽然尽数散去,前方春景明媚,长老所居的院落映入视线,林风华顿时面上霁然一片,低头一看,身上伤痕也不知何时尽数愈合,仿佛先前一切仅仅为大梦一场,叫他冷汗如瀑。
“何安师叔!救我!”
他呼喊出声,几近癫狂地向院落扑去,猛然从口中尝到一股腥甜滋味,随后四肢联结躯体处皆被剧痛占据,无法再感知到手脚。
一股烫意在胸腔中窜起,他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救......”
接着,这微弱的声音忽然变为撕心裂肺的惨叫,伴随着嘶嘶的燃烧声,男子的身躯瞬间为烈火吞噬,不过眨眼就被焚得不剩一丝尘灰。一缕白烟在火光映照下染上些色彩,想要竭力逃走,却被火舌吞噬,只发出一声尖叫后便化作虚无。
雾气散去,两位少年站于惊蛰峰之下,身前空无一物,方才焚烧的烈火散去,留下一阵滚烫。
天色为黄昏染红,瑰丽的光落在沈离夏身上,同她衣服上的血色交织。她金色的眼于深色阴影中明亮得惊人,即使被汗液濡湿了眼睫也犹如在猛烈燃烧着。
“谢了,”她转头面向林玉纤,“若非你临时改造阵术,恐怕我还做不到让他死得如此......幽默。”
林玉纤擦了擦额上冷汗,压下心头的惊惧,忍住不去问沈离夏那火焰的来由,道:“为何不一剑毙命,而是要废了他修为四肢......再抹去他的神魂?”
刚刚的尖叫她也听见了,尽管细微,却是撕心裂肺的。
沈离夏如同平日那般粲然一笑,轻快道:“我既不想让他在梦里死,也不想让他一下毙命——他不能死得太轻松了。”
“神魂俱灭,他不但无法踏入轮回,甚至连回归天地都不行......如此,你不怕背负杀业,受心魔所困么?”林玉纤急得提高声音,“这有损修为!”
“我猜你会滋生心魔,是因你心底还是愧对那些被你的暗中帮助加害的徒生。”
沈离夏指尖火光流转,时隐时现。
“可我全然不对此人的死抱有其他念头,你不觉得他最后蠕动的模样很像只虫豸么?接着我就把这虫子碾碎了,仅此而已。若你要为此愧疚,那得跟多少只蚂蚁道歉啊。”
说着,她咬住下唇,忍着滚烫的温度钻心的痛楚强行运起灵力,一下险些站不稳,要倒在地上蜷缩起来。林玉纤看得心惊,上去欲扶她,反被闪身躲开。
“这血脏。”沈离夏一道净尘术扫去身上血污,喃喃自语着,“可不能叫她发现了......”
待会得去找点熏香,叫人彻底闻不出一点气味。
她叹了口气,见林玉纤僵在一边,便虚弱道:“接下来你前方障碍已清,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我走了。”
说着,少年向另一方向慢慢走去,手紧紧攥在心口处,冷汗浸透衣物,顺着面颊一滴滴不断滑落。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血红的残阳中后,林玉纤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上面因长期画符练习阵法、使用工具而粗糙,布着茧与细细的伤痕,一次又一次的磨损让灵力也无法修复,舒展之间尽是厚重的力量感,早已不是长辈为她所起的名字那样如玉石般洁白纤细。
可是这反倒叫她心中复杂的情感转为一股畅快之意。
因为其上承载着的,是她付出过努力的数个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