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计划三个月学成下山还有半月的夜里,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虚幻的梦境里,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那个声音很温柔,胜过春色春风花红,带着清新的茶香和药香。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清晰地落入耳畔,声声将我唤醒。
我睁开眼,揉了揉惺忪的眼,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是柳砚清的声音。
“你确定要带这两个孩子回山吗?”
我眨了眨眼,顺着柳砚清的视线落到茅屋角落两个蹲着的十来岁孩子。脸上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看上去穿了很久没有换洗。大一点的男孩子护着身旁的女孩儿,警惕着眼前两个陌生男女。
且不说慈眉善目的我,柳砚清那张清隽的脸不该有危机感才对啊。
为了降低他们的戒备心,我取下身上的披风,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们,在隔着一步之遥的距离蹲下身,将手中的披风递向女孩儿。
“入夜天冷,别感冒了。”
两人都没有搭理我,也没有伸手接过我的披风。
我猜到会是这样,也不伤心,把披风放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便起身离开。
村长说,这俩孩子是流落至此的孤儿,村民看着可怜就收留在村口废弃的茅屋内。但收留归收留,谁家都不愿意分出两份口粮的给孩子。村长虽然会每天送些粗粮来,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还是祈祷着能有人把俩孩子带走。
和柳砚清此次下山行医,偶然路过该处,得知此事后,我央求着医鹿山能收留两个孩子。柳砚清凡是都顺着我,但前提是在遵守医鹿山规定的情况下。如此特殊的情况,也不知是不是在他们的原则范围内。
见过两个孩子,我的脑海里就快速整理出了如何说服柳砚清的计划。
“权当收了俩徒弟,多好。”
听我这么说,柳砚清轻轻笑了笑,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
“有你都够累了。不过,他们肯定比你听话。”
“什么嘛……我也有帮上你的地方好吧。”
“比如?”
“比如……”
我支支吾吾半天,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说不出来。
柳砚清笑着,掀开自己的披风,把我揽进怀里和他裹在同一件披风下。
黄昏的霞光照在房顶的茅草上,耳畔有乌鸦声,各家各户升起炊烟,如一幅岁月静好的乡村美卷。唯独身后的屋内,清冷黑暗,照不进一丝光亮。
柳砚清静静地看着我,他明白我在想什么,但也只安静地陪着我,把我揽得更近一些。
“晚上会不会冷啊。”
听了我的话,柳砚清低下头,侧脸蹭了蹭我的额头。
“我待会儿请村长给他们送床被子。如果顺利的话,明天我们就带他们回山。”
我猛地抬起头,欣喜地看向他。
“你同意了?”
“我有说过不同意吗?”
柳砚清眉头微蹙,做出拗不过我无奈的样子。我笑着一把抱住他的腰,在他的胸前蹭了蹭。
“嘻嘻,以后你要当师尊啦。”
深秋的雨说来就来。
半夜醒来找水喝时,突然被窗外淅沥的雨声吸引。推开窗,冰冷的点滴毫无征兆地打在我脸上。
“下雨了?”
“不对,好像是雪?秋日飞雪?”
我被自己无厘头的话逗乐,伸手接住落下的雨水。清透的雨水,泛着似有若无的白光。
似清雨,却如雪。
清冷如雨,却似雪温柔。
忽然,我想起了茅屋里相依为命的两个孩子。紧紧依偎,只剩彼此。
回想着,我的视线不由得看向床铺上睡得正香的人。
我重新挲进被窝,钻进柳砚清的怀里,借着他的热意温暖我冰冷的身子。
“好温暖啊。”
我不由得感叹,胸口紧贴的地方隔着一层轻薄的衣裳传来暖阳般的温暖。柳砚清的体温好像随时都很高,无论什么时候这双手握住我时,总能传递一份温暖给我,简直是行走的暖炉。
窗户外依旧细雨纷纷,此刻我却没了雨天潮湿烦闷的心情。
似清雨,却如雪。
好像可以取名字!
我迫不及待摇晃柳砚清的身子,把他从睡梦中强行唤醒。
“我想到了两个好名字!”
柳砚清迷迷糊糊嗯了一声,眼睛都没睁开。
我又继续说:“清雨和如雪,怎么样!”
柳砚清又嗯了一声,收了收拥住我的手臂,侧脸贴上我的额头。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跟我姓吗?”
“啊?”
“或者一人跟姓一个。你喜欢南清雨,还是南如雪?”
这人在说什么呢。说胡话的柳砚清和平日里清高的医者简直判若两人。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脸蛋,“这就睡迷糊了?我在说那茅屋俩孩子的名字。他们不是没有名字嘛,我突然想到的。你觉得怎么样?”
柳砚清又嗯了一声,随口说了声好,然后,就彻底睡过去了。
我憋着嘴看着他完全睡过去的样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上年纪了吗,这么好睡。”
第二天,趁着柳砚清给村民义诊的空档,我找到了两个孩子。既然要带他们走,就得从消除他们的戒备开始。
进屋前,我先伏在门口偷偷看了眼昨天留下的披风。
不在原处……啊!在女孩儿的身上!
向成功迈进了一大步!
随着我走进屋内的脚步声,两个孩子一齐抬头看向我。没等我开口进行计划的下一步,女孩儿率先站起身,朝我跑来,怀里抱着我昨日留下的披风。
“谢谢姐姐。”
我笑着,没有接过她还回来的披风。
“送给你啦。马上入冬了,也该给你们添置些新衣服啦。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做昨天那位叔……额,爷爷?大哥?咳咳——他的徒弟。”
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向俩孩子介绍柳砚清。总不能直言不讳,那位是三百多岁的老仙人吧。
女孩儿似乎不讨厌,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但一想自己做不了主,默默转头看向身后的少年。
如此看来,少年应该是女孩的哥哥。
少年与我对视良久,像是透过我的眼底想发现什么。
为了表示我的决心,我丝毫不敢眨眼睛,紧紧盯着他那双失掉光芒的眼睛。
“那位大人,是什么?我看村里人都尊称他神仙大人。”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少年的声音。清冷沉稳,如雨一般落下。
“他是医鹿山的神医。包治百病!他教授出来的徒弟现在都成了一代名医。有些甚至后面几代人都是名医!”
我说得激动,大脑来不及过一遍便脱口而出,丝毫没觉得话里有问题。
“医鹿山上有吃有住,风景优美气候宜人!”
“待遇超好,上五休二!休沐日可以下山,山下就是鹿镇,想买啥都有!甚至还有世上最好喝的桃花酿!不对,你们还不能喝酒。好吃的也很多!烧鸡烧鹅,卤猪蹄炒板栗……”
“我们跟你走。”
少年打断我的话,走到女孩儿身边牵起她的手。
“我们和你走。请你们,带我们离开吧。”
事情发展的过于顺利,我激动得巴不得拉着两个孩子立马冲到柳砚清面前,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嗯!以后你们就有家了!”
突然,寒风席卷,睡前没锁上的窗户被一阵风猛地推开。我冷得一哆嗦,从梦里惊醒过来。
窗外的树只剩枯枝,叶片都落光了。
我推开窗时,正好撞见在打扫院子的清雨。
“姑娘醒了。今日霜降,山中会炖煮羊肉吃,麻烦你晚点儿拖师傅来用膳。”
“哈哈哈,放心吧。他老人家老是忘记吃饭,今天我怎么都把他拖来。”
“嗯,劳烦姑娘了。”
转眼就入冬,医鹿山虽是仙山不和人世间比,但气候如出一辙。翻箱倒柜找出了应该是我以前的衣服穿上,顺带翻出了此前下山买的两件厚棉衣。
出门时清雨正好打扫完院子,准备收摊。
“清雨。”
“姑娘找我?”
我晃了晃手里厚厚的棉衣,塞进他手里。
“马上入冬了,也该给添置些新衣服啦。你和如雪一人一件。回头试试合不合身。”
清雨看着手里的棉衣,一时出神。随即抿嘴笑了笑,把衣服抱在怀里。
“你以前,也和我们说过同样的话。”
“是吗?哈哈哈。”
虽然我记不得了。昨天的梦里好似说过类似的话,不过是为什么说,什么地方说的,醒来全忘了。
“姑娘。”
“嗯?”
清雨微微一愣,笑着摆了摆头。
“没什么。谢谢你的棉衣。”
晚餐时,整个医鹿山的人都围聚在一起,享受美味的羊肉汤锅。
柳砚清死活不肯来,说什么不喜欢羊肉的膻味。
身为神医怎么可能不知道羊肉汤的功效。但为了完成清雨颁布的任务,我苦口婆心地给柳砚清复述了一遍他交给我的知识。甚至把今晚羊肉汤里添加的药材也一一念给他听。
也不知是不想再听我叨叨,还是真被我打动,柳砚清答应了。
一轮肉汤下肚,我才发现对面柳砚清的位置空了。环视了一圈也不见人影,我决定去门外的走廊看看。
漆黑的夜空不见一点星星,夜晚的医鹿山安静而恬淡。
月光为墨黑的长发笼上一层清冷的光晕,柳砚清喝着手里的茶,仿佛借着远处的山景在想着什么。我裹紧披风在他身边坐下,他淡淡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该是默许了我能坐这儿吧。
“得空,可以多回山。他们挺喜欢你的,会想你。”
“那师尊呢?”
“不许叫我师尊。不想。”
冰冷的字眼狠狠砸在我的心口。
我努力藏起内心深处的失落,嬉皮笑脸地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他。
“口是心非。”
“何以得出此论?”
“就凭师尊你没有马上说不想,而是先说了别的。”
这句话,是用来安慰自己强行找的借口。柳砚清不像是说话会拐弯的人他竟然说不想,许是真的不想。
“之前你说我们是普通关系,甚至不会跟你写信。放心,此次下山,我会每月都给师尊,还有清雨如雪写信的。山下遇到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我也会托邮差给你们带回来。对啊,邮差不能上医鹿山。放在山下的鹿镇,等师尊下山时取也行。就到时候得麻烦您啦。”
我滔滔不绝说了一长串,柳砚清却一言不发,眼眸里始终映照着远山的风景。
我握紧拳头的手,指甲紧紧扣着肉,生疼也不愿松开。
“我兴许是救你时,哪一步走错了吧。”
“啊?”
“没什么。我也差不多习惯了。”
我能感受到他眼中的无可奈何,有些心酸,更有些想笑。而他说出的下一句话,如春的第一股暖风,驱散了心上覆盖的寒。
“别忘了你说的话。”
“嘿嘿,承认吧,师尊其实挺中意我的。要不,就认了我这徒弟吧,啊?”
“不许叫我师尊。且,永远都不会认你为徒。”
“为什么!”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柳砚清被吓得眼睛都瞪大了些,我立马认怂,驼着背恭敬万分。
“失态了……可我想不明白啊。师尊您老人家解释解释?”
“等你回忆起过去,就明白了。”
“您不会寂寞吗?”
“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
豁出去了,哪怕他从此彻底讨厌我,我也要说,全盘托出,毫无保留。
“我把你忘了,只有你一个人还记得我们之间发生的故事。只有你一个人,还陷在回忆里。师尊你到现在……也没有接受我如今的样子吧。”
“……”
“你偶尔才露出的笑容,是因为想起了过去,透过我看到了过去,所以才露出发自内心的笑。”
“不是的……”
“每每想起过去你都会从我身边逃避。是因为你不愿……不对,根本不想承认此刻在你面前的,不是你努力挽救回来的人。是不是?”
“……”
我又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酸涩的心情。
“师尊,你讨厌我吗?”
“不讨厌。”
“我离开,你会伤心吗?”
“……”
他沉默着,像是在犹豫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呵,说一句不会伤心,哪怕是假话也好啊。
“如果我现在强迫你,你会把我推开吗?”
“什么——唔——”
我伸出颤抖的掌心抚到了他的脸颊上,强行固住他想躲闪的脸,不顾他紧闭的双唇,强行贴上吻上他。
“师尊……你看我啊……”
“师尊,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师尊,你抱着我,好不好?”
“师尊。”
“师尊……”
身下的人哪怕被我强行拨开衣服也不反抗,一副后悔莫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样子,我就忍不住地心疼。心口又像有千把刀割一般,划出无数条口子撕裂的痛。
明明我不想做到这一步,为什么……明明你只要……只要回应我一下,敷衍我就好啊。
我终于败下阵来,伏在他身上泣不成声。哭着重新整理好他身前凌乱的衣服。
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整理的手背上,滑落到他敞开的胸前。
心绪在这一刻彻底崩塌,模糊的视野里,我看见他瞪大的眼睛,惊慌的表情,以及——想要抚摸我却停留在半空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你想救回的人……对不起……”
对不起,除了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对你说什么。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双手无力地摊在冰冷的地面,眸色下沉。
“我早该知道的。”
他用微不可微的声音说着。而后,抬起双臂将我揽到了怀里。
“抱歉,又让你哭了。”
此时的我看不到柳砚清的脸,只能透过他的声音猜测他脸上无望的表情。
“我早知道救回你会失去什么。但我不敢接受你失忆的事实。我不愿相信……你把我,和我们的约定忘了。我深知留不住你,倒不如断了念想。就当……”
你已经死了。
柳砚清咽下了没说完的话,但我能猜到他的意思。
我抬起头,酸涩胀痛的眼睛直直看着他。
这次,他没有躲,认真地回应我。四目相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不争气地落到他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