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有一尊神像,柳砚清今天有别的安排,说我可以去神像所在的山洞里沉心静气。
“神像如果听到人的心声,或许会帮你。”
把我送往山洞离开前,柳砚清特地给我一块柔软蓬松的坐垫,让我在山洞发呆时不至于坐在冰冷湿滑的地面。
他还怪贴心的捏。
“谢谢师尊。”
话一出,柳砚清的脸色果然骤变。
“不许叫我师尊。”
想来我和他都习惯了,而且我还挺喜欢看他那张清隽的脸庞露出怒色,乐此不疲。
他嘴上说着不许,全身却没散发出生气,也没了一开始那般听到师尊二字就会蹙眉的反应。习惯性的动作和言语更像配合我的演出。
深入山洞内的一段路不时有滴水落下,湿漉漉的。但靠近神像的位置,周遭都是干的,和方才走过的路干湿分离,形成两种不同的空间。
我挑了块相对平展的位置坐下,学着柳砚清的样子开始打坐。闭眼的瞬间,只觉自己灵魂得到了升华。
过不了多久,我——即将升仙!
一刻钟后……
好困。睡会儿吧。
“重生之人,失忆之人。”
忽远忽近的声音,和着回音入耳。
有人在说话?
我撑起身子打直腰背,仔细辨别起声音的来源。
“或许,你想找回丢失的记忆吗?”
声音似乎是从背后传来。
我缓缓转过身,抬头望向高大冰冷的神像。
转念一想,一个神像怎么会说话呢。
呵,自己吓自己。
“呼——”
像是鼻息呼出的声音回荡在山洞的石壁间,逐渐被放大,我就像被被千军万马困住一般,层层包围。
听着弱下去的回音,我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有鬼……
“吾是神——不是鬼。”
他听见我的声音了?!
我拔地而起,迫切想寻找出声音的来源。
我小心凑近神像,几番心理斗争,手掌附上冰冷的石塑。
没有温度,冰冷湿滑。
一尊雕塑怎么会说话呢?
为了配合我的确认,神像贴心地加重了呼吸,让我能听见他的呼吸。
确定了声音确实是神像发出来了,我不禁打了个冷颤,连连后退几步。
“有鬼……”
我喃喃道。
神像的声音又似从头顶传来,直穿入我的脑海中。
“放肆。砚清送你来此,应该跟你说过。神像如果听到人的心声,或许会帮你。”
他确实说过。一字不差。
似乎是来此之前喝了碗汤药,我的心很快冷静下来,重新坐回坐垫,和神像面对面。
即使是我的幻觉,即使这个神像并不会说话,眼下发生的一切只是我神经大条产生的错觉,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宁可信其有。
柳砚清送来我此定是有道理的。
我可以无条件的相信他——成为了我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祈愿者,你的名字,还记得吗?”
神像突然出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摇头,无奈叹了一气。
“不仅是我的名字,所有的记忆,除了我是个人,怎么吃饭睡觉上厕所之类的生活技能记得,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瘫坐着,有气无力地回答神像的话。
“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平白忘记,只是想不起而已。吾可以帮你唤醒过去的记忆。”
顷刻间,一束光从天而降,落在我和神像之间,瞬间又如烟火般炸裂消失。
神像旁空白的墙壁上赫然出现一张铺开的写满字的卷轴,且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并非印在卷面上,而是悬浮在空中。
我诧异地张大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一个箭步调到卷轴面前,如打量稀世珍宝一般连连发出惊叹声。
俨然不动的神像显然是看到了我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远空中传来悠长空鸣的哈欠声。
“一幅卷轴而已,你就成这副模样。待会要是先把东西给你,岂不是要吓晕过去。”
“嗯?您不是要给我这个?”
我的声音不自觉把高了几个度,神像见我大惊小怪,索性默默收起了卷轴。
“卷轴上写的是这件神器的说明,吾估计你一个字都没看,还是先把东西给你,你自己慢慢摸索吧。”
“神像大人就不能直接跟我说说神器的使用方法吗?”
“不能。”
冰冷且干脆的拒绝。
我无奈地撇了撇嘴,直接盘腿席地而坐,双臂抱在胸前,摆出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半天没吱声。
眼看着进来时点的那柱香从我坐下时还是有一大半,慢慢烧至只剩最后一丁点儿,神像像是忍无可忍,长叹了一口气,又把那副卷轴变出来摆在我面前。
我嬉笑着抬起头,郑重道谢后把卷轴拿在手里仔细阅读起来。
“重生者若得此物,需成逝前之愿,否则,法器将收回重生者之命,且与重生者一同消失……”
我的声音越念越小,后面的字也不用再看了。
我默默抬起头,看着神像空洞的双眼。
“我可以不要吗?”
“不可以。”
话音落下,卷轴消失的位置再次亮起光芒,一个形似玉石的东西朝我飞来,稳稳落在我只需稍稍抬手便能接住的位置。
玉石?我难不成天天带块石头在身上?搞便携的多好,发簪什么的。
大概是神像听到了我的心声,尽管他又叹了口气,但眼前的玉石转瞬间按照我的心意变成一个镶嵌着竹叶的发簪。
神器到手,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可我都没有重生前的记忆,怎么知道我死之前最后许的心愿是什么!”
神像不打算回答我的一惊一乍,自顾颁发其任务。
“找到九个男人,并且得知你真正的名字,方能唤醒沉睡的记忆和灵魂。”
我挑了挑眉,打趣道:“您确定找的是男人而不是龙珠?”
“不许顶嘴。”
好凶一神像。
面对神像的呵斥,我无语地撇了撇嘴,然后乖乖坐好听候差遣。
“神器会指引你方向。引梦,或在你遇到重要的人时给予提示。”
“嗯。”
“遇到困难,可以求助神器,但不一定会帮你。”
“……嗯。”
“听明白了吗?”
“嗯。”
“大点声。”
“嗯!”
这到底是神像还是我爹啊。
说是神器,但无论怎么看都和普通的发簪无区别,叫它弄它都没有反应。
真的是神器吗……我不会被骗了吧。
也不是一无是处。学习干活时把头发挽起来,把神器插上去意外的稳固,比普通木簪好用。
好用,就是好神器!
从苏醒那天起,我几乎每天都能和清雨和如雪偶遇。但说不上几句话,他们就被各种事情叫走。所以时至今日,我依旧不知道他俩谁是清雨谁是如雪。
山中各房各殿找了一圈都不见柳砚清,我打算问问他的两位徒儿。
“有见到师尊吗?”
药房内,清雨和如雪正清点着药柜里的药材。还好两人凑一块的,要是分开被我撞见,我都不知道怎么称呼。
“师尊现在应该在山崖那边。”
姑娘的一位笑着帮我指了指山崖的位置,但盯着我看了片刻后,明显叹了口气,埋头整理手里的药材。
少年的一位恰好整理完手里的一袋药材,拍着手上的药渣朝我走来。
“姑娘近来可有什么起色?”
我笑着回应“挺好的”,少年应了一声,沉稳的脸上也同小姑娘一样显现出落寞。
“您真的全忘了吗?”
他的语气沉了下去,手指不安地揉捏自己。
“嗯?”
我闻言不禁发出疑问,少年摆了摆头,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没什么。您要找师傅的话,快去吧。他兴许在山崖边打坐。”
又打坐,他怎么随时随地都在打坐。
看出我的疑虑,正好走过来的姑娘笑着替她师尊解释。
“师尊可是仙人,打坐修行是基本。”
“师尊是仙人?!”
同我猜想的一样。柳砚清一看面如冠玉,有神仙与修道者的风骨,果真不是凡人。
不过我还是装作一副头一回听说的惊讶状,逗俩孩子乐。
“不然你以为他老人家怎么把你救活的。”
走出药房,我抬手望了望对面的山崖。
“对了!”
小姑娘从背后叫住我。我回头望去,见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鬓边的碎发。
“我是如雪,他是清雨。我想……你应该忘了。”
如雪又露出落寞的神情,我咧嘴笑着,最爽朗的笑回应她。
“我现在记住啦。以后也都记住了。”
如雪一怔,抿嘴一乐,重重地朝我点头。
“嗯!”
晚秋的日光把远处崇山峻岭间的红叶磨砺得柔软,山崖边的风吹拂着崖边端坐之人墨色的长发和青色的衣袂。
我站在幽凉的空气中,看他入迷。
如果我以前便认识他,一定也像现在这样,不自觉地被他吸引目光,看得入迷吧。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柳砚清安然地端坐在我身侧,呼吸平稳,双目紧闭眉头舒展,格外安宁。
昨日山洞分别后,他独自下山,据说半夜才回来。说是打坐,实则找个安静的地方,在小息片刻吧。
我不忍叫醒他,加上眼前这片秋意浓厚的美景和山崖宁静的氛围,我也浮生偷得半日闲,如此沉心静气一会儿也不错。
光影交错的午后,我静静聆听着柳砚清平缓的呼吸声,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若不是形势所逼,就这么呆在山上,闲散度日,才是人生的真谛啊。
秋风起,我冷得一哆嗦。只简单穿了两层就上山,着实失策。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落在我的肩头,替我整理他送上的还留有暖意的披风。
“起风了。”
“嗯。”
周身瞬间被浓郁的药草香包裹。我抓起柳砚清的披风,用鼻子深吸。
他仰起脸,并不惊讶我的痴汉行为,反倒浅浅一笑,长舒了一口气。
“有事吗?”
“嗯……”
我将在山洞里的所见所闻,以及关于神器的事一并告诉了他。独独没有告诉他神像要我找九个男人这件事。
他听起来并不惊讶,反倒是意料之中的表情。
说完,我抓挠着后颈,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向他深鞠一躬。
“多谢师尊的救命之恩,也谢谢师尊在我醒来这段时间的照顾。我已经能很好的接受我身上发生的所有状况,所以我想……”
“你想下山。”
柳砚清冷不丁地出言打断我。我歪着头看向他一贯冰冷的侧脸。
“师尊怎么知道的?”
刚问出口,内心默认得出了答案。
师尊可是仙人,能救我一命,难道还猜不出我想什么吗。
“嗯。虽然命是捡回来了,但是我完全失去了过去的记忆,如此活着……和一具空壳没什么区别。我想下山走走,说不定在人世间的见闻,能让我回忆起什么。实在想不起来,制造点新的回忆也不错。”
“这么去?”
“嗯?”
柳砚清抬手,微凉的指尖点了点我的脑门。
“你是打算下山一边乞讨一边游历?”
“……”
对啊,我怎么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忘了。没有生存技能,我怎么活下去?恐怕还没走出一座城镇就已经饿死街头了。
“师尊!”
柳砚清收回手,抱着双臂。
“修道之人,没有钱财。”
我还没开口要钱呢,就抢先一步拒绝我,不愧是仙人!
“是啊……我忘了,对不起。”
“况且,我还没允许你下山。”
“啊?”
“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许不许你走,难道不该我说了算?”
“是是是,师尊说了算。那师尊的旨意是?”
“不允许。还有,不许叫我师尊。”
犹如晴天霹雳。
我愣在原地,双目呆滞地望着柳砚清。
“为……为什么?”
“凭你现在下山只有死路一条。我不想辛苦救回来的命,转头就没了。”
“那,我该怎么办……”
我慌张地在原地左右摇摆,柳砚清眼眸低沉,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什么过往,眼底尽是温柔和怀念。
“吃饭。”
“啊?”
他先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我紧随其后起身。他又顺势抓起我的手腕,把我从崖边拉远一点后才松开。
“午饭时间到了。先吃饭,剩下的,你自己去慢慢悟吧。”
数年前,医鹿山。
柳砚清正清点此次下山要带的药。一旁的书案,坐着撑着脑袋昏昏欲睡的少女,连连点头的模样,柳砚清忍不住抬手抵在嘴边偷笑。
“此次下山,不必同我一道。”
柳砚清熟练地捞起挂在木架上的披风给少女披上。
少女被动作弄醒,打着哈欠摇摇起身。
“准备好了吗?那我们出发吧。”
“你昨晚没休息好,要不下次再同我去?”
说话间,清雨和如雪送来了今日的功课作业。柳砚清先替俩孩子检查课业,待两人告退后才看到一旁不怀好意眯着眼盯着自己的少女。
循着她的目光,柳砚清才意识到自己的袖口和指尖才刚才无意间粘上了墨汁。
“哎呀呀,师尊的袖口脏了呢。脏着手,待会儿下山可不得把人吓着。”
柳砚清轻轻笑了笑,转身进屋准备换身新的。
少女见状一个跨步挡在柳砚清身前。
“我来给师尊换。”
柳砚清张开双臂,任由少女借着换衣服的借口对他上下其手。
“我可不能有你这样的徒弟。”
“为什么?”
“会背上违背师德的罪名。”
少女嗤笑着抬手抚摸柳砚清红到快要滴血的耳朵。
“那我还是不叫你师尊了,免得哪天被人误会,硬生生拆散我们,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