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大哥,我们夫妻二人初到中原,不太明白你们的规矩,”沈星遥按下凌无非的手,和颜悦色对那刀客说道,“这位是我夫君,从小被送去吐蕃,连汉话都说不利索。你们若有什么话,可以同我说。”
“他是你夫君?”那刀客失声笑道,“那还是早点入我们万刀门的好,多少铁血男儿由你挑选。谁不比这细皮嫩肉,长得像个娘们似的小子好得多?”
凌无非脸色立变。
沈星遥直接伸手按在他头顶,不让他回头,仍旧与那刀客谈笑风生:“这些都是后话。这万刀门,听起来的确气派。只是我刚回中原,许多事都还不明白,可否请几位哥哥详细说说?”
凌无非眉头紧锁,十分不解地望着她,心中只好奇她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怎的就从一个连瞎话都编不出几句的小姑娘,学得如此老练,套起话来有模有样?
黑面刀客冷哼一声,道:“我们祖师爷在一年前,曾打败中原‘天下第一刀’,如今广开门路收徒,可不就是对天下用刀人的恩泽?”
“哦?”沈星遥神情自若,一本正经道,“能战胜‘天下第一刀’,那一定不是凡人。”
曾得到过这名号的二人——张素知与段元恒,都已不在人间,这烈云海要是真同他们比试过,那多半是个鬼魂,当然不是凡人。
可这傻不愣登的黑面刀客,还当她此话是在恭维,当即向天拱手道:“那可不,我们祖师爷可是大名鼎鼎的‘刀霸’。你这用刀的后生见了他,高低也得跪上一跪。”
“刀把?”凌无非听见这稀奇古怪的名号,不由愣了一愣。
沈星遥仍旧镇定,继续问道:“那我要是不加入万刀门,又会如何?”
“那就得与我们祖师爷比试一场,死在他刀下。”黑面刀客道。
“打赢了也要死啊?”沈星遥故作惊恐之状。
“打赢他?”黑面刀客神情颇为轻蔑,“只怕你还没那个本事。”
“说得有理。”沈星遥故作凝重之态,点点头道,“那可否请几位兄台指指门路?我也想去拜会这位‘祖师爷’。”
“你往东街出去,再转北行,河州城里便有我万刀门分舵。”黑面刀客道,“别怪我未提醒你,无万刀门腰牌,还敢携刀招摇过市者,当心横尸街头。”
“那便多谢兄台了。”沈星遥莞尔。
直到几名黑面刀客都离开茶摊,沈星遥才将按在凌无非头顶的手松开。
凌无非长长舒了口气,用充满探究意味的眼神对她说道:“他们怎么不问问我,这‘天下第一刀’是怎么死的?”
“这种二百五,你同他们计较什么?不是不在意名声吗?”沈星遥笑着朝一旁的老伙计招手,道,“大叔,我能不能问您几个问题?”
老伙计直到此刻方知她并非万刀门中弟子,颤颤巍巍走了过来,叹了口气道:“二位若是能逃便快逃吧。这万刀门,你们是惹不起的。”
“我惹不起的人,还没出生呢。”沈星遥若无其事道,“他们这么嚣张有多久了?”
“他们的势力到河州一代,还只是几个月前的事。”老伙计摆摆手,突然压低嗓音凑到二人跟前,小声提醒道,“据说,自从有了这万刀门,中原刀客,不是做了他们的走狗,便是死于非命,谁敢招惹他们呐……”
“听您的意思,还真没有人能赢得了这烈云海?”沈星遥诧异不已,“可他就算去挑战过鼎云堂又如何?段逸朗那点三脚猫功夫,谁打不过他?再说了,这中原武林用刀之辈,也不至于一个人才都找不出来吧?”
“哎呀,姑娘,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哪里懂得这些?”老伙计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们还是早些走吧,往后别让人瞧出门路,免得招来祸事。”说完,便不迭躲了开去,什么话也不说。
凌无非双手环臂,盯着老者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
“叶惊寒不是一直想替落月坞正名吗?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也不插手?”沈星遥若有所思。
“怎么又提到他了?”凌无非说着便朝她望来。
“多少年了,还吃这飞醋?”沈星遥盈盈一笑,伸指在他额头一点,道,“我想去那万刀门分舵看看,你呢?”
凌无非一听这话,立刻退开两步,恭恭敬敬让开一条道,咧嘴一笑,向茶摊外一指。
“德性。”沈星遥佯作嗔态,瞥了他一眼,即刻向前走开。
道路尽头,是一幢气势恢宏的大院,门楣上挂着硕大的牌匾,写着“万刀门”三字,
“你说这人叫什么不好,非叫‘刀把’?”凌无非蹙眉问道。
“没叫‘刀鞘’便不错了,”沈星遥歪头打量牌匾,若有所思,“这烈云海到底从哪冒出来的?连我娘的大名都不知道?”
“他都能当段逸朗是天下第一,我看此人武功也不见得有多好。”凌无非嗤笑摇头,却忽地一愣,转过头来望着她,满目探究之色,“依你的性子,昨日不把那几人揍个半死都算留情了,怎么还能好声好气同他们说话?还不让我开口。”
“你我若都沉不住气,岂非走到哪里都得结仇家?”沈星遥打趣笑答。
他们来此是为正事,不便一直腻歪,便即松开十指紧扣的手,并排走到院前。守门的几名刀客见她手里拿着刀,竟也不问,直接让开一条道,让沈星遥进门。
然而却只放了她一人过去。
凌无非只觉匪夷所思:“为何只许她进,不许我进?”
“你又不用刀,来这干什么?”拦门的刀客神情分外嚣张。
二人离开中原还不到一年,这些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人物”,竟已连当年轰动一时的惊风剑都不放在眼里,甚至连他的佩剑也认不出,还不如几个吐蕃官兵懂眼色。
“他是我夫君,”沈星遥拉过凌无非的手,道,“丈夫陪妻子来拜会大人物,可有什么问题?”
那刀客听了这话,才将拦人的手给放下,但看着二人进门的背影,还是小声嘀咕了一句:“哪找的这么娘们儿唧唧的东西?”
“你听听他们说的什么?”凌无非对这帮自大的草包已然叹为观止,忍不住摇头小声道,“成天瞧不上女人,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是不是女人的对手。”
“不管这个。你说,一会儿要是动起手来,我用几成力合适?”沈星遥瞥了一眼那人,道,“要都像他这样,怕是连我一刀都扛不住。”
凌无非闻言,不禁蹙眉,显然也拿不定主意。
二人走进院中,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宽广的场地。整间前院里没有一幢房屋,正中间由平整的青石砖铺开一大片演武场,靠近墙边的位置,还立了一块巨大的石碑,用狂草刻了‘刀霸’二字。
院里零星站了几个练武的男人,看见二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转过头来。两侧廊中来回的武人也都停住,渐渐往院中聚拢,从中走出一名穿着黑衣,颇为不屑地打量二人一番,道:“你们是来挑战的?”
“来拜师的。”沈星遥莞尔。
“既来拜师,便在这碑前跪下,磕三个响头,敬一杯茶。”黑衣刀客道。
“只是这样?”沈星遥问道。
“见此碑位,如见祖师爷。”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发声,“小师妹难道还想要给我们这些个师兄也跪下磕头不成?”
话音落地,众人哄堂大笑,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
“我还以为,到这来能见着刀霸祖师呢。”沈星遥神情自若,“谁知都是这样的货色。”
“你说什么?”一光头刀客听了这话,立时上前,道,“好大的口气。”
“我来是为拜师,却连人都没见着,如何说得过去?”沈星遥不紧不慢道,“难道各位师兄入门时,也都是这样不知所谓,朝着一块不会说话,也不会用刀的石头拜师?”
“听你这意思,还想祖师爷出面,同你一较高下?”黑衣刀客冷笑,“恐怕,你还不是祖师爷的对手。”
“见都没见,师兄如何下此定论?”沈星遥气定神闲。
“还挺倔?非得见祖师爷?”光头刀客嗤声退后,指指院中人道,“你先胜过他们再说吧。”
凌无非瞧见此景,心下不免感慨:当年薛良玉在世时都要惧怕三分的沈星遥,如今倒被这些连名字都叫不出的肖小给小巧瞧了。
乍一眼看去,只怕这整间院子里的人加起来,都未必能在她手底下走十个来回。
“好啊,那就请各位师兄指教。”沈星遥说着扬手,将佩刀丢给凌无非,旋即走至兵器架前,对那黑衣刀客问道,“我能用你这儿的刀吗?”
玉尘外型古朴,不懂兵器者,大多看不出它是把宝刀,只以为是她自己的兵器拿不出手,还在暗自嘲笑。
可他们哪里知道,沈星遥只是担心自己下手没轻没重,用了惯用的兵器,误伤人命。
此间风气怪异,烈云海至今还未现身,她也不便立刻显山露水。一旁的凌无非已小心收好她的刀,双手环臂倚柱,饶有兴味地在一旁看起了好戏。
“拿吧拿吧。”黑衣刀客颇为不屑摆了摆手。
沈星遥在兵器架上看了半天,故意磨磨蹭蹭,挑了一把锻工粗糙的大砍刀。她虽个头高挑,身段也不纤秀,但五官却生得温和柔婉,与这笨重宽阔的大砍刀,气质并不相符。
那些刀客完全没将沈星遥放在眼里,随便推了个瘦弱些的上场,其余那些则围在场外,一个个露出好事的表情,似乎都等着看笑话。
瘦弱刀客也不推让,直接提刀挥向沈星遥。却听得“哐当”一声响,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手里的刀便已断成两截,人也向后飞了出去,摔倒在地。
凌无非看得一愣,立刻望向沈星遥,对她使了个眼色,拇指与食指比划着,捏在一起,示意她再收敛一些。
沈星遥会意点头,冲余下那些个刀客问道:“下一个是哪位师兄?”
众人面面相觑,半天才推举了一人上来,此人身材壮硕,所用兵器是一把九环刀。
“请赐教。”沈星遥挺刀行了一记礼,道。
这一次沈星遥甚至根本没有用力,只以文斗之法行招式,全不使劲,仍旧只花了不到十招,便将此人逼至角落。那人想使蛮力将她推开,却反被刀意回震的力道掀倒。
黑衣刀客的眼神也由一开始的轻蔑转为凝重,等到一连几个刀客上前都被她打败后,即刻高声喊道:“可以了,不用再打了。你这个人到底是来拜师的,还是来挑衅的?”
“我真的是来拜师的。”沈星遥佯作恳切之态。
她眼神如同一汪泉水,清澈见底,乍看之下,根本看不出是说谎。
黑衣刀客蹙起眉头,仔细打量她一番,良久不言。
“这位师兄,你看我的身手如何?够不够见祖师爷一面?”沈星遥神采飞扬,冲他笑问。
“我们河州分舵,恐怕容不下你。”黑衣刀客眼里发出狡黠的光,“不如去其他分舵试试。”
“烦请这位师兄告诉我,到哪里才能见到祖师爷?”沈星遥上前一步,大大方方问道。
“那就得去江南了。”光头刀客道,“咱们万刀门总部,就在楚州。”
“那便多谢师兄了。”沈星遥拱手施礼,“我这就去楚州,拜会祖师爷。”言罢,即刻转身,朝等在一旁的凌无非走去。
凌无非笑吟吟望着她,仿佛在看着一个得胜归来的英雄。沈星遥牵着他的手,来到门前,突然回头冲几个守门的刀客问道:“刚才是哪一位在这胡说八道?”
几人以看过方才院中的打斗,皆不敢吭声。
凌无非朝其中一人努了努嘴。
“瞧不起女人,可是要吃大亏的。”沈星遥冷哼一声,反手便是一记刀鞘击中那人小腹,打得那人重重跌坐在地。动完手后,直接便扬长而去。
凌无非跟在她身旁,瞧此一幕,愈感心安。
二人手牵着手,沿着官道走远,直到彻底看不见分舵宅院的门头,才停下脚步。
“你刚才同他们动手,当真只用了一成力?”凌无非忍不住发笑,“看来这万刀门还真是什么货色都肯要。就那点身手,再练个十几二十年也闯不出名堂。”
“谁知他们这么不禁打?”沈星遥摇头感慨,“什么‘万刀门’?不过就是一帮地痞流氓。人品、武功、相貌,就没一样能拿得出手。”
“原先还好奇,为何这烈云海横行霸道,叶惊寒却不插手,如今才知道,根本毫无必要。”凌无非摇头一笑。
“原来你没吃醋啊?”沈星遥听到这话,凑到他眼前,仔细看了看他,似笑非笑道。
“我有那么小气吗?”凌无非眉梢一扬。
一阵风从眼前吹过,二人不约而同扭头,朝风吹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阵风里,隐约夹着一丝不同寻常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