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遥愣了愣,只疑心方才却见都是错觉,脑中那道一晃而过的影子,也变得模糊起来。
这时,她听见巷口传来一声急切的话音:“星遥,你怎么跑这来了?”
沈星遥闻声扭头,瞧见凌无非一脸担忧朝巷内奔来,即刻迎了上去,摇摇头道:“没事,看错了人,走吧。”
“谁?”
“没有谁。”沈星遥莞尔一笑,捏了捏他的脸,接过他手中雨伞撑起。
油纸伞在二人头顶徐徐铺展,圆圆的伞面上,画着一枝娇艳欲滴的芙蓉。滂沱的雨水啪嗒落下,顷刻便在伞骨间的凹陷处汇聚滚落,滴滴答答连成一线。
“雨下这么大,一会儿会不会不方便?”凌无非侧过身来,握住沈星遥撑着伞的手,道,“这大白天的,想偷溜进去并不容易,万一被人发现,脱身也麻烦,不然你还是与我一同进去,免得……”
“从前你被软禁在光州,我哪里不是在大白天里进进出出?哪一次被人发现过?”沈星遥眨了眨眼,唇角勾起一抹俏皮的笑,顺手给他整了整衣襟,道,“你只需做好你的事,剩下的,交给我就行了。”
夏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凌无非来到万刀门总部那座高大的门庭前,雨刚好停了下来。
守在门前的小厮见到请帖,立刻进院通禀,片刻之后,又有脚步声传来。旋即朱门大开,一双穿着盖着酡色金丝绣花流云百迭裙的脚从门槛内跨了出来,是个姿容明媚的年轻女人。
她梳着秋云髻,额间戴着一枚黄玉牡丹华胜,两侧别着一对攒珠蝴蝶步摇,工艺颇为精巧。不仅首饰华贵,衣衫也精致华丽,抹胸与外披的广袖大衫都是缠枝莲纹的花罗制成,衣缘勾勒酡颜色窄边,领缘和袖口露出蘆灰色褙子的边缘,层层堆叠,竟也不显繁琐,反倒衬得整个人端庄秀丽。
“夫人请。”门前小厮上前托着她的手,小心翼翼搀扶她跨过门槛。
“久等了。”女子微微蹲身向他道了个福礼,道,“小女子文晴,替夫君见过凌大侠,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容量则个。”
“原来是文夫人。”出于礼节,凌无非并未过多直视这女子,只是恭恭敬敬施了个礼,道,“在下凌无非,承各路英雄薄面,得了几分虚名。妄承邀约,仓促前来,不曾备礼,还望夫人海涵。”
“哪里的话,公子自谦了,”文晴说道,“小女子虽不懂武功,不闯江湖,却听说过‘惊风剑’的威名。宴席早已备好,还请公子随我来。”她说完这话,往后退了几步,将他请入院中。
“在下初回中原,对贵派之名已有耳闻。”凌无非绕过半干的水洼,跟随文晴与随行侍从的脚步,穿过庭中回廊,用余光简单打量一番庭中布置,只瞧见再平常不过的园林山水,并无任何异常,“本想上门拜访,却听人说,烈掌门一直在闭关,未免叨扰,这才一直不曾前来拜会。倒不曾想,贵派的帖子却先到了,如此,反是凌某失礼。”
“公子说这话,倒真叫人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了。”文晴摇头,笑容温婉,目光不经意似的在凌无非身上多留了片刻。然他为人清正守礼,目光始终正视回廊前方道路,并未留意到此,自然也留意不到她眼中稍纵即逝的那一抹歆羡。
后院亭榭中早已备好酒宴,台阶下站着一名身材略显佝偻的中年男子,远远瞧见凌无非到来,即刻打了个手势,命身后随从拉开亭前纱帐。
帐中桌椅茶点,酒菜等等一应俱全,然而桌旁座椅空空,无一人在席。
更不会有所谓的烈云海。
文晴看出他眼中疑惑,莞尔笑道:“阁下来得不巧,我夫君长年闭关,此番出关在即,于是求成心切,伤了经脉,还需继续闭关疗养,实在无法出席此宴,只好由我与卓先生代劳。”
“卓先生?”凌无非眉梢微挑,略略偏头,正瞧见站在水榭外的那名身材佝偻的中年男子缓步走上台阶。
“这位是钧天阁的少主人,凌无非凌大侠,”文晴伸手略略朝向凌无非,示意一番,又指了指那中年男子,对凌无非道,“这位是我夫君的副手,卓然。”文晴莞尔道。
“原来是卓先生。”凌无非唇角微微扬起,抬眼朝卓然望去,眸光深邃,看不见底。
他才刚刚走上台阶,天又下起雨来。
与此同时,沈星遥也来到了后院。
她一走近这间院子,便察觉出了不寻常。
这个所谓的万刀门,中原最大,也是当今“第一”的门派,总部大宅内,竟然一个守卫也没有,能见到的,仅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仆。
一时之间,她竟疑心是自己已被人察觉了行踪,而眼前所见,俱是此间特意为她设好的埋伏。
沈星遥蹙了蹙眉,虽觉这宅子无比怪异,却还是十分谨慎地将每间屋子都查看了一遍,甚至还试着敲了每一堵墙和每一块地砖,传回的沉闷声响分明告诉她,这个宅子里,没有一条暗道,也没一间密室,所有墙和地面,尽是实心。
她无奈摇头,避开院中老仆的视线,沿着墙顶离开,到达与凌无非约定碰头的暗巷,远远便瞧见他站在门口屋檐下等候。
沈星遥莞尔一笑,可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他拉了过去,用衣袖擦了擦她头顶的水,蹙眉忧心忡忡道:“早说了这雨下得不好,都淋湿了,万一闹了风寒岂不……”
“没事,”沈星遥玩闹似的拨开他的手,道,“我又不是纸糊的。快说说,他们同你说了什么?”
“都是些废话。”凌无非略一耸肩道,“不过,倒是能够看得出交好之意。”
“哦?”沈星遥一歪头,道,“烈云海仍未出现?”
凌无非摇了摇头。
“那个守在亭子外面的,就是采薇提过的卓先生?”
凌无非略一颔首。
沈星遥不由蹙眉。
早晨还是阴沉沉的暴雨天,到了这会儿,反倒放晴了。
“说说你吧,这宅子里,可有异常之处?又或是,有没有关于赤角仙的线索。”
沈星遥摇摇头:“偌大的宅子,只有几个不懂武功的家仆,连个护卫都没有。根本不像是个门派。没有操习演武之所,没有兵器库,甚至几乎没有身强力壮的年轻人。”
“那岂不是说……”
“我本也怀疑,这根本不是他们平日居所,只是临时用来会客,真正的老巢,另有所在。”沈星遥说着,忽然顿住,好半天才说道,“可那间主人房,的确有长年居住的痕迹,里面的东西,衣裳首饰,也与那位文夫人穿着打扮喜好相同。只是有一点,很不对劲。”
“说说看?”
“主人房里,只有她一个人的东西。”沈星遥道。
“那也就是说,她同烈云海也不住在一起?”凌无非微微一愣,“可是……”
“我如今甚至怀疑,这世上根本没有烈云海。”沈星遥道。
凌无非听了这话,不由蹙紧眉头:“但若如此……”
“但若如此,段逸朗又输给了谁?又是因何落得如此落魄?”
凌无非摇头,见她满身都被雨水淋透,忍不住将她拉到跟前,拧了一把她衣袖上的水,道:“他输给谁都是他的事,倒是你,浑身都湿了还有兴致在这想这些。”说着,忽地一把揽过她腰身,打横抱了起来。
此举毫无征兆,沈星遥不由一愣,当即在他胸口锤了一拳,道:“你这是干嘛?”
“带你去买身新衣裳换了,再说下去,真要染上风寒,回去不得被我娘絮叨死?”言罢,在她额前一吻,抱着径自走远。
雨后云散,太阳很快又冒出头来。集市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凌无非抱着沈星遥,穿过鼎沸的人潮,走进一家成衣铺。
店内伙计见二人这般,只当沈星遥腿脚不好,忙端来张凳子。沈星遥见状忽觉尴尬,直接从凌无非怀里跳了下来。
这家铺子里的衣裳,样式大多清新雅致,唯有一套与众不同的衫裙,铺展开来挂在墙上——牡丹花联珠暗纹石榴红直袖长衫,萱草色里衣与两色间织的条纹长裙,面料都是上好的丝绸,轻薄凉爽,摸在手里,柔若无物。
沈星遥的目光立刻便被吸引了过去。
铺面门前,暖日熏风。两只黄鹂停在枝头,叽叽喳喳唱起了小曲。
沈星遥换好衣裳,拉开里屋的门走了出来。
凌无非转头望去,忽而愣住。
她长年行走江湖,甚少穿得如此明艳。一年内刚回来那会儿定做的洒金三裥裙,也因误了工期,一直没能穿上。这一回倒正好弥补了。虽是素面朝天,无半点粉饰,这抹恰到好处的嫣红,与她却是极为相称,令人见之忘俗。
他忽然想起方才在万刀门总部见到的文晴,那一身盛装,却只记得她衣饰华丽。至于相貌如何,已毫无印象。
“怎么了?不好看吗?”沈星遥莞尔一笑。
凌无非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大步走到她跟前,伸手扶正她鬓边玉簪,道:“下次还是给你换支金的吧,不然配不上你。”
“傻瓜。”沈星遥笑意吟吟。
凌无非付清银钱,便即牵着她的手走出成衣铺,这才发现先前买的那把伞忘在了二人会和之处,不禁笑起自己的粗心。
他又看了看身旁的沈星遥,目光再一次被一身艳色装扮的她所吸引,不禁问道:“从前从未见过你穿红色衣裳,怎么这两年突然变了?”
“我什么颜色都喜欢,除了白色。”沈星遥说完,加快脚步从他跟前走了过去。
“为何?”凌无非说完,后知后觉低头打量一番自己身上穿的精白色圆领袍衫,问道,“是因为从小住在昆仑山上,雪看得多了?”
“不是。”沈星遥回头朝他望来,盈盈一笑,“因为逗你好玩。”言罢,已然迈开步子,飞快跑远。
凌无非摇头一笑,拔腿追上她的脚步,衣袂随风翻飞,穿梭过街市汹涌的人潮,一如那对追跑打闹的顽童。笑声融入鼎沸的人声、车声里,一派欢闹。
胭脂铺里,各色脂粉与香膏分门别类摆放着,围在柜台前挑选的年轻姑娘,三五成群,打扮得精致可人,嘻嘻哈哈挑选着喜欢的脂粉,不时打趣玩闹一番。
沈星遥嗅到香味,扭头看了一眼,当即放慢脚步走了过去,却瞧见一人低着头匆匆忙忙穿过人群,走向街口,正是今日进城时在雨中见到的那个背影。
“无非!”她顾不得多想,当即转了方向,拉过凌无非的手追了上去,然而到了街口,左看右看,却怎么也找不见那个身影。
身旁的凌无非却忽然顿住脚步,一把扣紧她的手腕,拉至身旁,直视她双目,一脸严肃问道:“星遥,你确定你在云安县见到的那人,就是段逸朗吗?”
沈星遥蓦地瞪大双眼。
她这才回过味来,原来今日见了两回的那个背影,不像旁人,竟像是失踪已久的段逸朗。
他不是本该出现在云安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