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头天晚上,黄氏终于把给霍家的寿礼拿过来了。
一匹大红地平绣花卉缎面,两坛子金华酒,还有一盒京八件,凑成了四样礼。
沈老太太看了直摇头,若是寻常富户,这寿礼算拿得出手了。但送礼要符合双方的身份,沈三爷从三品指挥同知,霍大舅正五品礼部郎中,都是京城说得上名的人家,这寿礼太轻了,拿出去没的丢人。
黄氏直到现在也没适应身份的转变。
就算她不懂,找长房大嫂问一问,比照旧例也不会出错,怎么连问都不知道问一句?
幸好老太太提前准备了一份,不至于临时抓瞎。
老太太心里窝火,尽管知道儿子儿媳都不喜欢自己插手他们的院子,还是没憋住,到底给黄氏指派了个管事妈妈。
翌日一早,沈莺时还没梳洗,她爹就来了,千叮咛万嘱咐,总之就一句话:别被你舅舅忽悠了,稀里糊涂把自己终身大事交代出去。
言辞里不乏对舅舅的抱怨和不信任。
沈莺时颇有些无奈,她是沈家的姑娘,虽然母亲留下话让舅舅做主她的亲事,可再怎么说,舅舅也不可能绕过沈家给她定亲。
两家离得有段距离,霍家在京城更靠西的位置,马车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
霍家不大,只有小小的两进。
正门进去是一面刻着五只蝙蝠的影壁,影壁前方摆了一个石雕白菜,水灵灵的好像刚从地里摘下来。
五福临门,百财聚来。
明明是读书人家,倒像个做生意的商贾。
沈莺时心里嘀咕一句,刚绕过影壁,便见一个胖胖的中年妇人立在穿堂前,眉眼弯弯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和气劲儿。
“你是……莺时?”那人仔细打量着她。
可以直呼她名字的人,定然是舅妈了!
“舅妈。”沈莺时喊了声,接下来却不知道说什么,她们久未往来,和陌生人也差不多。
“诶、诶。”霍舅妈使劲点头,眼角渐渐有了泪花,一边往中厅让人,一边温声说:“你舅舅去衙门了,过会儿就回来。今儿不是整生日,就没有大办,只咱们自家人吃顿饭。嗨,其实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屋里摆设很简单,靠北墙一张八仙桌,旁边两把圈椅,东西各四张方凳。看年头应该很长了,有的地方都掉了漆,茶杯是新的,却也是市面上常见的民窑白瓷。
沈莺时很诧异,礼部是清水衙门不假,可舅舅是五品官,不至于如此吧。
二人拉了会儿家常,大部分都是霍舅妈问一句,她答一句,若是霍舅妈不说话,马上就会冷场。
霍舅妈暗暗叹了声,开了西厢房的屋子。
这里布置和其他处大为不同,一水儿的红木家具,擦得豁亮,西墙上挂着一副花开富贵的大锦屏,阳光下十分灿烂。北面是九九消寒图,纸张已然泛黄,上面的梅花瓣还未涂完。
靠窗一张书桌,桌上一张焦尾古琴,窗台摆着官窑青花凤纹天球瓶,只这两样东西,大概就能买下正房一屋子的摆设。
透过窗子,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樱花,好像一大团粉红色的云落在院子里,华丽得几乎让人不敢呼吸,
风动树摇,一阵沙沙声,碎花如雨,随风翩然飘过沈莺时的身旁。
“这是母亲的房间?”莫名的,她的声音开始发颤。
霍舅妈仰头望着漫天飘零的樱花,神情凄然,“嗯,她出阁前住的屋子,一直按原样没动过,原先想着嫁到同城,能时不时回家住两天。可没成想,东西还在,人永远也回不来了。”
“我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后悔,为什么要把她嫁到沈家去。”
不知什么时候,穿堂前多了一个男人,清隽的面孔充满愤怒和懊恼,举手投足却有种浓重的书卷气。看过来的目光极其复杂,一时竟然沈莺时分辨不出来他是喜欢自己,还是讨厌自己。
“舅……舅?”
霍阆大踏步走来,从书桌抽屉中拿出一幅小像,“沈远毅定然把你母亲的东西都烧了,这个你拿去,想她的时候就看看。”
小像上的母亲十四五的模样,拎着裙角在踢毽子,笑容甜美,生气勃勃,和她印象中那个整日病恹恹,眉宇间总是愁绪的母亲完全不一样。
“沈远毅的两个哥哥都是儒将,文采武功一等一的好,也是出了名疼老婆的人,怎么到他这里,就全反过来了呢?我真是看走眼了!”
霍阆越说越气,“沈家回绝襄阳侯府的提亲,我知道他们的顾虑,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你母亲的老路,再嫁个不懂风雅不知疼人的大老粗!”
自己抱怨父亲是一回事,被人当面骂自己父亲又是一回事,这滋味不大好受。
他在气头上,今天又是舅妈的好日子,沈莺时忍了又忍,好歹忍住没说话。
霍阆看她一眼,语气缓和不少,但说出的话还是硬邦邦的,“你回去告诉他们,这门亲事是严阁老最早提出来的,你一说,他们就知道怎么回事。”
沈莺时脸上不大好看了,这是要以权压人,逼她同意吗?
他们置气,不能拿她的亲事当筹码。
“听上去襄阳侯府和那位阁老关系不错,既如此,他们干脆和严家结亲好了,岂不是更稳妥,更能保住荣华富贵?”
“你……”霍阆被噎得一愣。
“好了好了,你少说两句,外甥女头一回登门,椅子还没坐热乎,你就回去回去的,哪有个舅舅样!”霍舅妈呵斥丈夫一顿,转身笑呵呵拉着沈莺时,“今早有新鲜的石首鱼,中午可要多吃点。”
霍家表哥在嵩山书院求学没有回来,只他们三个人,尽管霍舅妈极力说笑活跃气氛,这顿饭还是吃得很沉闷。
又略坐了会儿,沈莺时起身告辞了。
霍舅母没有强留,开了东厢的库房,指挥两个婆子一趟一趟往她马车上搬东西。
“这两匹杭绸给你做衣裳,这两匹织紫红格纹棉布做被里也行,做家常小衣也行。还有一张桃枝竹编的凉簟,等天热了再铺。那是一匣子湖笔,两刀雪浪纸,各色颜料,你母亲说你喜欢写写画画的,拿去用吧。”
另有自家做的山楂酱、八宝菜、腊肉腊肠……林林总总装了一大车,几乎连坐的位子都没了。
末了,还要给她五百两的银票。
沈莺时拼命推辞,“我不缺钱,舅妈,真的,我有钱。”
“傻子!”霍舅妈硬是塞到她手里,“你的是你的,我给的是我的。拿着,手里有钱,心里不慌,咱不用看别人眼色过日子!”
这句话一下子戳中沈莺时的心,眼圈一红,几欲坠泪。
霍舅妈轻声说:“你舅舅脾气臭,其实也心疼着你呢,就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他觉得徐世子真的不错,不然十个严阁老游说,他也不会同意。”
此时霍大舅背着手,独自站在厢房门前,看也不看她们一眼。
沈莺时:……
上了马车,她还没坐稳当呢,车帘一掀,霍大舅扔进来两个木匣子,“给你的。”
车帘落得比话音都快!
一个匣子满满当当都是首饰,另一个则是一摞信笺,看字迹是母亲的。
沈莺时迟疑片刻,没有打开:母亲的信,她想找个没人打扰的时间好好看。
她把两个匣子连同银票都交给丫鬟小玉,“这两样拿好了,收到我屋里,其他东西给大伯母,若是祖母问,照实说就好。”
小玉诧异道:“您不先回家?”
沈莺时不以为然,“从这里去西郊棋峰山更近,等我回家再出来,只怕太阳都落山了。六妹妹和小姑姑都在西郊,没什么不放心的。”
随着车铃单调的丁当声远去,马车逐渐消失在视线中。
霍家夫妇仍久久地站在门口。
“你还是把信给她了。”霍舅妈摇摇头,“这样会让他们父女不和,莺时没有母亲,再和父亲交恶的话,就相当于没有娘家了。”
霍大舅冷冷道:“我妹子是因为沈远毅死的,他却到处炫耀和继室的恩爱,凭什么他活得如此舒心快活!他不是以为我妹子看不上他么?我就是要告诉他真相,就是要他追悔莫及,一辈子都活在对我妹子的愧疚中。”
“那也不必借莺时的手……”
“我也不愿意啊!”霍大舅狠狠揉了一把眼睛,“我说话沈家有人信吗?说不定这些信他都不会看,直接一把火烧了。”
霍舅妈只有叹气了。
因是上巳节,出游的人特别多,街上很堵,马车的速度还没有行人走得快。
沈莺时干脆提前下车。
六妹妹不仅仔仔细细告诉她怎么走,还贴心地画了一副简易的路线图,她以为很容易就能找到地方,结果……
望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河流,沈莺时傻眼了。
更要命的是这附近人迹罕至,她想找个人问路都找不到!
顺着河边走了一阵,总算看到一只小船在河面上打转,船头站着一个白衣男子,晃晃悠悠的,好像喝醉了酒。
那身影看上去有几分眼熟。
沈莺时大喊:“船家,船家!”
喊了半天,也不见有船家应答,只有那人慢腾腾转过身,向她这边看了一会,接着往船舷迈了一步。
沈莺时倒吸口气,“快回去!”
那人竟直直落入水中,一个浪花打过来,转眼就看不到他的人影了。
没有丝毫的犹豫,沈莺时立刻脱下褙子,踹掉鞋子,飞身入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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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