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汤澄亮,用上好的白瓷盏盛着,水面上映出一双狭长丹凤眼。唐翊抿了一口,皱眉。
冯晋阳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了然,问道:“可是不惯?”
唐翊点头:“有些酽了。”
冯晋阳笑道:“我府上的茶师也算技艺高超,但是和公夫人的手艺比起来,还是欠些火候啊。”
唐翊将茶盏放下:“今日来时母亲还嘱咐我,请您有空了过府去吃茶。”
冯晋阳变了脸色,摆手道:“不敢乱吃,不敢乱吃啊。多谢公夫人美意。”
两下又没了话。冯晋阳几次抬眼观瞧唐翊,只见他不动如山,不禁心里嘀咕,这小子今天一大早的跑过来,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其实冯晋阳心里多少有些猜想。这些日子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无非是为的太学那事。廖世凡确然死的冤枉,可案子已经判了,学生们也闹了,各司衙门迟早都得给个结果。他实在想不出唐翊来找自己的理由。
冯晋阳等了半晌也等不到下文,于是清了清嗓子:“倒是有几日不见莞儿那丫头了。”
唐翊仿佛早就在等这一句:“今日晚辈前来拜访,正是为了小谢的事。”
“哦?”冯晋阳却是没料到,“她不是准备回琅琊了吗?”
唐翊面带忧虑:“恐怕她是走不成了。”
冯晋阳讶异:“如何会走不成呢?”
唐翊将手中折扇缓缓收拢,道:“此事说起来,也和近日里内阁的变故有关……世伯是当真不知道么?”
这一句可是实打实勾起了冯晋阳的好奇心。他堂堂内阁次辅,还能有他不知道的事?刚想追问一二,从政多年练就的直觉就给他敲了警钟。唐翊这句“世伯”透着诡异,好像刻意要提醒他冯、唐两家的相交。保不齐是要打感情牌了,冯晋阳想,不成,不能轻易就被这小子牵着鼻子走,还是得先探探他到底想干什么。
喝口茶的功夫,冯晋阳已经有了主意:“内阁的事情自然有廷议裁决。你替我转告莞儿,该怎么就怎么,不必杞人忧天。”
唐翊勾了勾唇,心道这老家伙果然不好对付,话锋一转:“世伯可是明年卸任?”
内阁首辅由廷议推选而出,五年一任,楚、冯内阁明年年底刚好到期。故而明年的十月,廷议就会推选出新一任的首辅和次辅。
冯晋阳喝了口茶,等着他的下文。
“若照眼前的情势发展下去,只怕廷议要提前了。”唐翊道。
什么意思?那就是要提前推选新一任内阁。这种情况,只有现任首辅遭遇弹劾时才会发生。
唐翊侧目看了冯晋阳一眼。冯晋阳心下好笑,果然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唐翊算计人时候的眼神,和他爹简直一模一样。
冯晋阳面不改色,呵呵一笑:“贤侄多虑了。自《廷议法案》颁布以来,学子聚集请愿之事时有发生。辅国公亦曾对此有过定义,说这是上下沟通最行之有效之渠道。贤侄,确然是杞人忧天了。”
“世伯说的也没错。不过到底是不是杞人忧天,全看小谢。”唐翊道。
“与莞儿又有什么相干?”
冯晋阳问出这一句就后悔了。到底还是上了唐翊的套了。
唐翊一笑,拱手行礼:“世伯容禀。此次学子聚集,看似是由廖世凡一案引起,可其实根源颇深。去年的学籍造假案、今年太学分班不均,乃至福建科场舞弊、白马书院谎报成果骗取经费的丑闻,都向学子们传递了一个信息——科举,已然不干净了。廖世凡之死,不过是点燃积薪的那点火星而已。群情震怒之下,难免不生变故。世伯,读书人也是会造反的。”
冯晋阳面容沉肃。唐翊最后这一句,让他心头一跳。其实早在去年年末,督察院就曾经秘密调查过科举舞弊,却查不到任何纰漏,内阁才不得不就此作罢。负责此案的沈卿彦不甘心,才有了青阳书院一行。
读书人真的会造反么?冯晋阳回想当初,慨然一笑。时移世易,如今的自己竟已站到对岸去了。冯晋阳再看向唐翊,觉得这小子比他爹可诡诈得多。这次学子聚集,不就是他在幕后煽动的么?现在跑到自己面前讲道理做姿态。啧啧,便宜话都让他说尽了。
冯晋阳觉得唐翊极有可能听见自己的腹诽了,不然怎么会突然扬起一个略带无耻的笑容。
“世伯想想,这样的情况下,小谢如果回了琅琊,回是什么后果?她要如何向青阳书院的学子们交代廖世凡的死因?如若学子们激愤之下向内阁发出声讨,以青阳书院的地位,必然引起学界动荡。文人士子是朝廷的基石。到那时,只恐社稷不稳。”
冯晋阳干脆道:“你要怎样?”
唐翊展开折扇,露出一个谦和坦荡的笑容:“给小谢一个留下来的理由。”
冯金阳光:“贤侄有什么打算,说来听听。”
唐翊道:“谢又清因廖世凡一案入太学,赵启明又是此案的获罪人。如今学正之位空虚,不如两事并作一事,让谢又清出任太学学正。”
冯晋阳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就这么卡在喉咙里,憋得脸色通红。唐翊上前给他拍后背顺气。冯晋阳摆了摆手,喘了口气,侧目看向唐翊:“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公夫人的意思?”
唐翊淡淡一笑:“这是天下学子的意愿。世伯,科场急需改革,这个时候内阁派出谁都不足以取得学子们的信任。唯有小谢,她远离朝廷,且在学界颇有声望,由她出任,才能显示朝廷锐意革新的态度,才能让天下学子信服。”
“可她是个女人!”冯晋阳道。
唐翊微微一顿:“那又如何?”
冯晋阳霎时失语,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身穿月白长衫的影子。是啊,他怎么能反驳唐翊呢?
唐翊继续说道:“这也是小谢的意思。我们自会找到办法,将此事达成。今日来拜访,也是希望世伯能在合适的时机,相助一二。”
冯晋阳张了张嘴:“此事公夫人知道吗?”
唐翊挑唇:“世伯与我母亲相交不浅,当知她亦非寻常女子。”
唐翊走后许久,冯晋阳仍坐在当地,看着茶杯怔怔出神。大庸立国近两百年,曾经积贫积困风雨飘摇,如今复兴盛世,靠的不就是后生们的折腾么?也罢,一个是唐挽的儿子,一个是谢仪的女儿,且看他们能折腾到什么地步。
望嵩楼今天的生意格外的好,还不到饭点,二层临窗的位置就已经满了座。从窗口望下去,正可以看到朱雀大街上聚集的学生们。皇帝的马车过不去,干脆舍了车驾,上楼来看热闹。
见着满坑满谷的座,皇帝都忍不住咂嘴:“冯家这生意可真不错。”
沈卿彦笑道:“还是陛下您这亲结得好。”
皇帝瞥了沈卿彦一眼:“你这话要是让礼部那群人听见,可要治你不敬之罪了。”
沈卿彦一笑:“得了,咱俩今天出来是神不知鬼不觉,哪那么巧。”
话音刚落,便听一个声音道:“臣拜见陛下。”
皇帝和沈卿彦都是一愣,两人转过身,原来是程芳踪。
“此处人多,臣不便行礼,陛下恕罪。”程芳踪身为礼部侍郎,礼序法俗,一向恪守。沈卿彦却于无人处翻了个白眼。
“爱卿如何在此啊?”皇帝笑问。
程芳踪道:“学子们聚集,引人牵挂,臣也来观瞧一二。”
“哦,也是来看热闹的。既然如此,那不如一起看吧。”皇帝说完,也不管沈卿彦乐不乐意,就携了他的手与程芳踪同坐了。
小二捧上新的茶盏。皇帝渴得厉害,囫囵喝了一口,就往楼下看去。
此时朱雀大街上人头攒动,一应的皂缘青衣,都是学生打扮,看上去好像一汪绿海。本该静坐的人群此时却出现了一片骚动,原来是一个学生坐的不耐烦了,将头冠掷于地上,骂起官府来。隔得太远,楼上的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不过此人中气倒是很足,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够了,真的够了!这样坐下去,真能有个结果吗?这样坐下去,就能换回公平和公正吗?诸君,醒醒吧,内阁才是最大的帮凶!向凶手乞求公正,这怎么可能!”
这一番话如同一块石头投入平湖,引发涟漪。那人干脆登上路边的车辕,居高临下,扬声说道:“在下是青阳书院的学生,入太学备考,一直在关注廖世凡一案的动向。当初案发时,疑点重重,可三法司却迅速定罪。若不是谢又清先生告御状,又岂会有后来的翻案,廖君的清白又如何能重见天日?现在可好,廖君枉死,太学学正也惨死在公堂上。好一个死无对证!谁能操纵三法司?谁能将人命玩弄于鼓掌之中?我看,真正的幕后黑手,就在内阁之中!”
这一番话鞭辟入里,迅速在学生们心中引起共鸣,就连二楼观景的看客们也被说动了心,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是啊,赵启明一个学正,不过五品,怎么能左右三法司呢?”
“赵启明之死,当就是幕后人弃卒保车的结果啊!”
“莫非幕后人真在内阁?”
“不好说,不好说啊……”
“陛下怎么看?”程芳踪突然低声问。
皇帝与沈卿彦对视一眼:“朕用眼睛看。”
“程侍郎可有高见?”沈卿彦问道。
程芳踪与沈卿彦对视,低眉一笑,道:“在下只是个礼官,能有什么高见。只是觉得,督察院的结案,似乎没有取信于民的效果啊。”
这话明显是冲着沈卿彦去的。沈卿彦嗤笑一声:“别着急,在我这儿还没结案呢。”
程芳踪低头笑笑,态度谦和,让人挑不出错处。
此时楼下的人群却开始躁动起来了。议论声如铁锅里的沸水,喧嚣直上。之前那个学子身边已经聚拢了不少人,更多的学生退出静坐的行列,逐渐围拢在他身边。
“确然不能再等了!我等受圣贤教化,岂能容宵小当道?!诸位,何妨效仿唐公!将这身青衣脱下,我们冲进皇宫,逼内阁给个说法!”
“对!不能再等了!”
“让内阁给说法!”
学生们纷纷脱下外袍。青衣被抛向空中,再跌入尘埃中。学生们向着一个方向,激动得脸色涨红。情绪迅速传播,二层的看客们也紧张起来。更有人拍桌而起,三五成群,要加入楼下的学生们。
这便是群情激愤之时。
“这群学生,是要干什么!”沈卿彦神色紧张。
“陛下,这已是骚乱啊!请速召拱卫司平乱!”程芳踪拱手道。
皇帝却是淡然地看了两人一眼,含笑道:“莫急,再看看。”
楼下的人群已经鼓噪起来了。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加入了激动的学生们。之前喊话的学生干脆将旁边酒楼的旗杆摘下,扯掉酒旗,将青衣绑在杆头,做了个临时的旗帜。他高声喊着:“进皇宫,逼内阁!”
人群紧跟着高喊:“进皇宫,逼内阁!”
口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齐,一声声直通苍穹。沈卿彦眼中满是焦灼:“陛下,学生们只是聚集,并无暴乱之举,不宜动用拱卫司。臣这就去通知顺天府维持秩序。”
程芳踪却道:“廷议法规定聚集只可静坐,如今人群汹涌,还有旗帜口号,陛下,此事性质已变,为了法度体面,不可姑息啊!”
皇帝看了看沈卿彦,又看了看程芳踪,露出几分犹豫神色。忽然楼下人群中冒出一个声音:“皇帝在此!”
这一声,给楼上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谁敢在这个时候暴露皇帝行踪?沈卿彦急忙将皇帝护在身后。皇帝却拨开他的手,扶着栏杆往下看去。
喧闹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瞬间让出的一小片空地当中,站着发声的人。谢又清一手捏着折扇,低身将尘土中一件青衣拾起。她抬头看了一眼,三步并作两步,登上高台。
“那是谁?”
“好像……是谢先生!”
谢又清居高临下,长身而立。她侧眸看了一眼那个举着旗杆的学生,那学生被她凌厉的气势逼退了半步。谢又清冷笑一声,转向人群,高声道:“骗你们的,皇帝没来。我是谢又清。”
二楼的皇帝咂了砸嘴:“这小谢,拿朕吓唬人,真没溜。”
轻手轻脚……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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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