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天的目光突然落在她背后,凝视着什么,那眼神,就好像她背后站着什么人。
鹿饮溪不由得回头去瞧,除了一片海,什么也没瞧见。
“你方才在瞧什么?”鹿饮溪问他。
赫连天微微摇头,“一个影子,大约是我眼花看错了。”
鹿饮溪却有些紧张,这里是境,她听到影子着两个字,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境主。
而赫连天为何带她来这里,她也很茫然。
她心中有许许多多的疑问,想要问他。
“你以前是不是得罪过裴幽皑?他好像很仇视你。还有你父亲,你很恨他吗……”
其实她心中还压着许多话,比如道主之死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还有没有魂魄在世,可眼前的影子被写下时,那些事都还未曾发生,他又怎么未卜先知呢。
鹿饮溪只好挑一些与赫连天之死无关的问题。
赫连天却没有回答她,而是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喜欢花吗?”
鹿饮溪怔了怔,“喜欢。”
花开有一种魔力,叫人感受到生命的美好,鹿饮溪自然是喜欢的。
“可眼下还有许多事……”
“嘘!”赫连天却竖起手指,冲她眨眨眼,低声道,“忘掉那一切,跟我来。”
赫连天走向那座山,抬手抚摸那光秃秃的石壁。
鹿饮溪不明白他要做什么,跟着走到他身侧。
下一瞬,鹿饮溪就吃惊地瞪大双眼。
只见一根根藤蔓从山石里崩出,散发着旺盛又蓬勃的生命力,它们顶破岩石,发出嫩芽,长出枝叶,很快,就爬满整个山顶。
一朵又一朵花骨朵在那些藤蔓上探出头来,发出咯咯吱吱的生长声。
“金不换会的,我也会,”赫连天轻声道,“你瞧。”
他抬手打了一个响指,只见一朵朵鲜花在眼前绚丽地绽放着。红的、黄的、蓝的、粉的、紫的、还有金的。
它们从山顶上一直蔓延到脚下,那些花枝自由又肆意地伸展着,甚至铺满了整个沙滩。
姹紫嫣红,鲜花遍地。
望着眼前这如梦如幻的一切,鹿饮溪几乎忘记了呼吸。
“想要风吗?”赫连天轻柔的声音传来。
鹿饮溪怔怔地点头。
微风吹来,空气里飘满了醉人的花香。
海水随着风,开始起了波浪,带起舒缓的、含着催眠意味的乐曲。
鹿饮溪不由得微微闭上眼。
若这是一场梦,她宁愿永远不要醒来。
她没瞧见,一朵鲜红香雾挤在那片花海里,静悄悄地绽放着,只是很快被一片金色夙寐花淹没。
一阵微微的晕眩感从脚底蔓延到头顶,鹿饮溪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倒下了,倒在了那片柔软的、香气醉人的花海里。
“想要我吗?”
那轻柔的声音彷佛来自心底深处,带着叫人无法决绝的诱惑。
鹿饮溪睁开双眼,茫然地望着他,望进那一双含着柔情的双眼。
她喃喃道:“可是,这都不是真的。”
赫连天平静的双目中微微泛起波澜,抬手轻抚她鬓边的乱发,“既然这只是一个境,不如把我们这次的相逢当做一场梦,放纵自己,在梦里做你自己的神,想要什么,便有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鹿饮溪怔怔地望着他,想要什么便有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她真的可以吗?
眼前英俊迷人的青年,彷佛已爱上了她,对她说话是那么温柔、看她的眼神是那么含情脉脉。
可这怎么可能呢!
她不曾忘记,赫连天魂飞魄散时,看向她的眼神里最后那一刹那的冷寂。
她也还记得,灵台宫与赫连天相识的每个人,对他的评价都少不了四个字:桀骜不驯。
一个桀骜不驯的人,会在她面前就转了性吗?
眼看着那张脸越来越近,低下头来,几乎要触碰上她的双唇,鹿饮溪却伸出了手,抵住了对方的胸膛。
“不,我做不到。”鹿饮溪的眼神逐渐恢复了清明,含着坚定的拒绝。
赫连天凝视着她,似乎在确认她说出口的话到底是不是违心的。
“你在怕什么?”赫连天的一只手顺着她的手臂向下,一直摸到她的手才停下来,他握住她的手,拿到唇边,低声道,“怕我不是赫连天?”
鹿饮溪并不是怕这个,她能感受到他就是赫连天,但她也清晰地知道他不是赫连天本人,而是赫连天的影子。
影子和本人再像,那也不是他。
更何况,眼前的赫连天温柔得那般不真实,鹿饮溪想要骗一骗自己都难。
“还是说,你的心里已经装进了别人,所以再也容不下我。”赫连天的目光从温柔变成了审视。
鹿饮溪皱了皱眉,正要反驳,却听赫连天又道:“若那个人就是患过失魂症的闻氏大公子的话,我倒也不介意。”
鹿饮溪愣了愣,她几乎在一瞬间就想起了天星洞里的赫连天,他也是这么一副平淡的神情,说他不在意,不在意有别的人走进她的心里。
“我原本也很想带你一次次约会,向你求婚,同你成亲,只可惜我的时间不多了。”
赫连天眼神里的遗憾叫鹿饮溪的拒绝不再那么坚定。
她收回了抵住他胸膛的手,望进他那双还未曾沾染黑暗的眼睛,“可是你明明只见过我一次,你……”
她咬住唇,没有说下去。
赫连天轻轻笑了笑,“你别紧张,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他将她的手指递到唇边,张口含住,轻轻地吸吮。
鹿饮溪一惊,就要抽回手指,却听赫连天含糊着低声道:“别怕,我不会伤到你。”
别怕那两个字,彷佛有一种魔力,叫鹿饮溪的心一下子软了,戒备全都撤退了出去。
随着湿软的触感而来的,是强烈的痒意,一股又酥又麻的感觉从指尖传遍全身。鹿饮溪强忍着没有动,但身子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在赫连天咬破她手指的时候,她几乎没感觉到丝毫的疼痛。
她只是微微诧异,但那诧异也很快被赫连天舌尖轻柔的舔舐给淹没了。
他将她的手指抽出,用衣袖擦去了上面的濡湿,接着便站起身来,朝那片月光处走去。
鹿饮溪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那背影同月光一样,透着一股难言的寂寞与苍凉。
可赫连天不该是这样的,赫连天明明是璀璨的、热烈的,如朝霞一般叫人惊艳难忘的。
一直到赫连天消失在那光影里,鹿饮溪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她望着眼前不远处投射在地面上的那片月光,望着突然消失不见的赫连天,腾一下站起身,惊慌地大喊:“赫连天!赫连天!”
他每次都这样!突然地出现、突然地消失!
那种恐慌感再次袭来,几乎叫鹿饮溪站不稳脚跟。
“别怕,我在这儿,”熟悉的声音从月光处传来,带着安抚,“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鹿饮溪望着声音的来处,那种恐慌感还是挥之不去,她喃喃道:“我什么都瞧不见,你快出来!”
赫连天却道:“别看这儿,抬头,看月亮。”
鹿饮溪怔了怔,仰头去瞧。
这一瞧,她便愣住。
只见巨大的月亮如同一面光镜,上面那些银与暗如同雾气一般散去,出现了影影绰绰的人影。
一直到人影越来越清晰,鹿饮溪才发现,那月亮上面的人影,竟是一支送亲队伍。
月亮里面似乎是清晨,璀璨的朝霞红透了半边天。
送亲的人群排成两列,全是童男童女,他们穿着红衣、红鞋,系着红腰带,有的在吹笙奏乐,有的敲锣打鼓,一个个脸上带着欢欣笑容。
他们中央簇拥着一顶金灿灿的花轿,轿顶上装饰有三层阁宇,点缀有形态各样的童男童女娃娃雕塑,每个娃娃手中挑着一盏鲜红灯笼,灯笼下方垂着万丝红绦,红绦随着轿子起伏而来回轻摆,散发着喜庆的气息。轿子左右后方装配有数百片朱金木雕花板,正前方垂着绣有精致花虫鸟兽的大红轿帘,遮住了轿中人的风情。
花轿最前方,是一男一女两名孩童,各自挽着一个藤编的篮子,男童从篮子里掏出一把又一把喜糖,扬手散在路边,女童则抓起一捧又一捧各色各样的花瓣,扬在空中。
鹿饮溪甚至怀疑自己嗅到那花香气。
送亲队伍来到一栋宅院前,陆陆续续地停下,那宅院十分陌生,也并不奢华,并不是鹿饮溪曾见过的赫连府。
轿子落了地,送亲的人闹哄哄了一阵后,最前方那名撒花的女童上前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话,惹得四周的人群一齐大笑起来。
帘子里先是伸出一只手,那手修长有力,连指尖与骨节都散发着一股活跃又青春的气息。
那手干净利落地一挑,轿帘便掀开了。
鹿饮溪屏住呼吸,心口猛烈地一跳。
花轿里探身出来一人,一个英俊的少年郎。
他穿着一身鲜红新郎袍,束着高马尾,那熟悉的凤凰珠发带垂落下来,映衬着少年人的朝气与蓬勃,而他的脸上挂着笑容,是那么肆意与骄傲,彷佛他是这世上最幸福快乐的人,他身段高挑,居高临下地望着街道上的人群,眼神里带着俾睨天下的气势,彷佛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叫他失败沮丧。
这样年少的、富有朝气的赫连天,鹿饮溪只在学舍门前的镜像里见过。
她愣愣地瞧着,赫连天在这般年少时,就曾成过亲?可是她从未听闻过赫连天有过妻子,除了她自己。
可赫连天这个年纪时,她恐怕还在山上摘野草,或者被她弟弟鹿鸣关进柴房里捉弄,更或者是被她爹狠狠责骂。
同赫连天成亲的人又是谁呢?
一个红衣女子蓦然出现在视线里,她撑着一把红伞,来到花轿前,将那伞微微偏移,将赫连天遮了进去。
那红衣女子正对着赫连天,鹿饮溪只能瞧见她的背影、她窈窕的身段、秀丽如瀑的长发,和侧边秀发旁露出的一片形状奇特的海蓝耳饰,瞧着像是树叶,又像是什么动物的角。
她心中涌起冲动,恨不得立刻冲进去,将那女子的肩膀扳过来,瞧一眼她到底是谁。
即使看不到脸,鹿饮溪也能感觉出,那是一个美丽的、浑身散发着自信与光芒的女子。
可鹿饮溪看到这一幕,看到赫连天与那样美丽的女子结成连理,她心中涌起酸涩、难过、不甘甚至嫉妒。
红伞下的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但魂境里赫连天的笑容,就好像春风里开的花,裹着蜜和香气。
那女子似乎被赫连天逗笑了,她牵住赫连天的手,就要转过身来。
鹿饮溪心中一跳,微微瞪大双眼,紧张地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