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飘着细细的雪,屋里烧着上好的炭,一点灰烟都没有,她就靠在皇祖母膝旁,睁着大而灵动的眼睛,聚精会神听着皇祖母讲神仙的故事,嬷嬷在旁敲开香香的核桃喂到她的嘴边。
皇祖母没见过神仙,但不妨碍皇祖母把神仙的故事讲的很有趣,很好听。
皇祖母用着慢悠悠的语调,哄着她说道:“神仙啊...”
“都是高高在上的。”
“对凡人,那是看也不屑于看一眼的。”
她那时听的神仙故事里,神仙是那样遥不可及,那么,那样高高在上的仙人,会为她一个凡人的死而动容吗?
人会为蝼蚁之死而动容吗?
凡人,好像一直在追求缥缈仙人的路上。
但并未因此得到仙人垂怜。
若仙人真有所感,应该只会为被蝼蚁叨扰而感到困扰吧?
就如她父皇被言官谏言那样感到恼怒。
洛檀儿...其实并不信她的献祭能引来仙人。
随国的灭亡是注定的,所谓命格尊贵之人献祭能感召仙人,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但洛檀儿,无力反抗。
她是扬乐公主不错,但她的尊贵,只体现在随国皇室还有威严之时。
现在,她只是弃子而已。
其实不是没有预感。
皇祖母生前隐约暗示过,她日后长大了,要嫁给他国皇子联姻以维持两国交好,总之不得自由。洛檀儿听后当时就要去找父皇哭闹,被皇祖母开解后才知道那已经是作为一个公主最好的结局。
她终究没有等到她的好结局。
还好,洛檀儿醒在一场美梦里。
相比于她死前所见所受,眼前一幕堪称美梦。
天上是蓝天云海,并不是她死时的浓厚云雾之色。
洛檀儿睁眼时,身躺百花丛中,周遭有蝴蝶飞舞,这样的宁静和美,令洛檀儿生不起半分警惕之心,她盯着扑闪着斑斓翅膀落到她鼻尖的蝴蝶发起呆,脑子空空,双眼都发直,差点看鼻尖驻足的蝴蝶看成对眼,直到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死了这件事情——那这里是哪?
阴曹地府吗?
她明明已经死了,但不在棺椁里,也不在葬身之地,只有这里是阴曹地府才说的过去。
洛檀儿猛地翻身坐起来,惊得蝴蝶四散起飞,她身处座高山山顶上,但这里不是拜仙台,周遭没有一个人,而且此处高山被白雾笼罩,根本看不清远处。既没有群山环绕,也没有侧山相伴,唯有白雾周旋,这是什么山?哪怕随国最高的山,也不到达如此高度啊!
洛檀儿心虚的咽下口水。
回想被国师一剑刺穿心口一幕,血肉撕裂之痛她现在都令她心悸。
她明明死了,怎么会又醒过来?
洛檀儿低头看看心口处衣襟,那处衣衫都还是血红的,在提醒洛檀儿,她的确已经死了。这一低头,洛檀儿才看到,自己的手里竟然还攥着那枚双龙玉佩!而且玉佩上,还染着她的血呢!血迹已经干涸,擦都擦不掉。
这枚玉佩怎么还在她手里?洛檀儿现在都觉得这块玉佩晦气。
洛檀儿真想不明白,但眼下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洛檀儿就暂且将玉佩先塞入怀中,她张望左右,心里对此处有了定义。
洛檀儿认为,此处应该是地府。
人死了,不就该去地府吗?
但皇祖母说过,地府阴森可怖,怎么会这么宁静和美?牛头马面在哪里?
对了,一定是假象。
是隐藏着危险的假象!
洛檀儿鼓着脸点点头,为自己的判断做出肯定。
仔细想想,她这短短一生虽然骄纵,但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应该受不了太多刑罚吧?既然人死了都要来地府,那怕也没有用,只希望阎王爷能可怜她,让她入轮回别入畜生道——洛檀儿可不想下辈子投胎个猪牛羊被人养来吃掉!她的脸蛋甜美,周围人一向爱她娇嗔,不知道与阎王爷撒娇好不好用?就怕阎王爷长相太吓人,让她见着了都怕的忘了怎么撒娇。
洛檀儿虽骄纵,但也天真,她怕过一阵,便有些无聊——干等半天,怎么牛头马面还不来?
会不会其实并没有牛头马面,人死后要自己去找阎王爷?毕竟她是第一次死,没有经验,所以为的人死后那些事都是从皇祖母、嬷嬷那听说来,或是看话本里的故事知道的。
但是皇祖母和嬷嬷,她们也没有死过啊。她们死后也没有给自己托过梦,告诉自己地府什么样。
投胎这事会不会有名额,排在后面的是不是就要排到畜生界去?父皇赏东西时候不也总是这样么,要是一件好物事件数不够,那后面的妃子就得不着什么好东西,要被随便打发。
一想到这个,洛檀儿就慌神了。
她活着的时候,不管什么好东西,父皇都先紧着她来,这里可是地府,可不是她能嚣张的地方了!
洛檀儿决定自己去找牛头马面。或是阎王爷。
洛檀儿抬手将重新聚在自己身边的蝴蝶小鸟挥赶开,撑地站起来,头上的发饰华贵但也沉重,压得她脖子差点抬不起来,洛檀儿发了几秒的呆,想想阴曹地府应该不通用阳间的金软,干脆抬手胡乱将头发上那些金钗玉坠扯掉随手扔在地上,而后拢拢散乱的头发,拍拍衣衫上并不存在的草屑,左右望望,最终选定一个方向下山去了。毕竟这里也没有个前方阎罗殿的指路牌,往哪里走都一样吧!要是遇到个鬼,还能问问路!
洛檀儿身着繁琐沉重的裙衫,这是为了以示对神仙的敬重特意穿的华服,但走起路来就很不方便,这里又没有婢女搀扶伺候为她拎起宽大裙摆,她就只有自己拎着裙摆,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山路,这仪态就很不好看。
自己提着自己的裙摆,一点也不显富贵,走起山路的样子像只笨重狗熊。
不管是她的穿着,还是她的金贵之躯,都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地方,她应该是在高高城墙之内,被前呼后拥,小心伺候着的,何况这山根本就没路,所以洛檀儿只是走到下山斜坡处,试探的伸脚想找个适合下山的地方,鞋尖就勾到裙角,脚下一滑,根本站都站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顺着斜坡滚下去了!洛檀儿能做出这种笨拙事,真是一点不让人意外!
洛檀儿惊恐的直叫唤,也顾不上拎裙摆了,手忙脚乱的伸手四处乱抓,总算在斜坡缓坡处停下来,这时候她是披头散发,灰头土脸,华美衣衫凌乱,活像是个疯婆子,一点公主仪态都没了。
洛檀儿摔得浑身骨头和散架似的疼,她憋着嘴巴,气的双手直往地上捶,结果又捶的手疼,她大眼睛啪叽啪叽往下掉眼泪,要是往常,侍女们见她落泪都要心疼坏,吓坏了,可现在哪有人再宠她哄她了?她已经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扬乐公主。
她现在就是个倒霉的主。
还是个可怜见儿的倒霉主。
洛檀儿‘噗’的一口气吹开眼前散发,双臂环胸,鼓着脸自己生自己的闷气。
正此时候,她忽听有柔软声音问她道:“有什么好哭的?”
是谁?!
洛檀儿刚刚明明什么人也没瞧见啊!
洛檀儿猛然抬头,就见面前正有人贴面打量她。
不...说是人,很不准确。
她是飘在洛檀儿面前的呀!
而且她无声无息与洛檀儿贴的这样近,近的洛檀儿都能数清楚她的睫毛!
被人突然凑得这样近,洛檀儿惊得身体后缩,倒抽一口气!
她面前的女人就顺势向后飘远开了。
她离远了,洛檀儿才将她看清楚。
这女人是一团轻薄的火焰。
她一袭红艳纱裙,飞在空中,衣衫那么轻盈,和云雾一样裹缠着她周身,衣袂飘飘。虽飞在空中,但举手投足游刃有余,慵懒闲适,此刻就摆出一个倚躺姿势,单手扶额。她眉长且弯,生有一双含情眼,唇边有笑,正柔情注视着洛檀儿。
再仔细看,她的身体并不切实,是虚渺的,就像镜中月,水中花那般,透过她的身影,能隐约见到她身后映像!
这就绝对不是人!
洛檀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恐怕自己呼吸重一些就将她惊扰走了。
洛檀儿没有见过她,她却自然就一副和洛檀儿很亲密的样子,让洛檀儿心生不起警惕之心。
女人看洛檀儿傻呆呆的没有任何反应,又轻飘飘飞至她面前,而洛檀儿一时间脑子空空,只知道看着她,什么都不知道想。
女仙人于空中俯视洛檀儿,倾身伸手温柔抚一把洛檀儿脏兮兮的脸蛋,轻笑一声:“一会不见你,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与洛檀儿调笑一句,她就又扭身飞离了。
自己什么时候见过她?洛檀儿傻乎乎的想。
眼见女仙人远离自己,洛檀儿匆忙爬起来追了一步,口中叫一句:“仙人别走!”这下可好,她的眼睛全长在女人身上,根本不往脚下看,话都没喊全,一脚踩空,又往山底下滚去了!洛檀儿心中叫苦,就算已经死了,也经不起这么来回的滚吧!
空中女人因洛檀儿一句‘仙人’回眸若有似无看了一眼洛檀儿,就眼见着洛檀儿朝山下滚落,但她面容漫不经心,已没刚刚一点笑容,对洛檀儿这般遭遇也不觉可怜,仍是一副闲适模样,就只是静静看着洛檀儿滚落下去,而后才慢慢的飞落至地面,面上半点不见焦急担心,刚才对洛檀儿的亲昵更是一点不见。
这回洛檀儿真是一路滚到底,待终于滚停下来,就以一个扭曲姿势趴在地上,脑袋侧偏着,余光所见有限,是真的一动都动不了了,也不知道摔断哪根筋骨。摔了那么一遭,她耳朵嗡嗡作响,痛苦的好比再死一回。
难道这就是她在地府受的第一遭罪?洛檀儿痛苦想,那还不如来个痛快!她被一剑穿心时的痛苦也没有这么拖沓啊!她也不是个恶人,不该如此受折磨吧!
女人赤着莹白嫩足,慢悠悠走近洛檀儿,口中娇嗔一句:“你是真不想活了?”
洛檀儿摔得头昏脑涨,视物也不清晰,女人在她眼中只是个虚虚红影,根本看不清楚,好在女人善解人意,走到洛檀儿身前就倾身望向洛檀儿,几乎要将脸贴到了洛檀儿脸上去。
洛檀儿才看清楚她的真容。
如同冲破迷雾的精怪鬼魅,猛然现出真容。
令洛檀儿一瞬间忘了身上万般痛苦,看进了女人那双含情眼中去,呼吸稍稍一窒。
女人对洛檀儿牵唇,浅淡一笑,唇角边有浅浅梨涡。
凭心而言,洛檀儿此时模样凄惨,甚至可说惊悚,但她仍能对洛檀儿笑出来,似乎洛檀儿这副可怖样子,看在她眼里只剩滑稽。
她有一双含情眼。
笑起来,眉眼弯弯,很是深情的模样。
洛檀儿没有见过她。
但洛檀儿知道她是谁了。
是神仙。
洛檀儿想。
一定是神仙。
世间当真有神仙吗?
洛檀儿不知道。
毕竟她未曾见过。
她很久以前有过疑问,临死那一瞬间也有过怀疑。
但眼下,洛檀儿是信了。
父皇的宠妃个个也都绝美,娇憨之美,冷艳之美,天下之美尽在后宫,洛檀儿同为女人,当然不喜父皇作为,但美人有什么错啦?况且她是公主,不必与宠妃争宠,遇见那些宠妃时,心情好时她会欣赏几眼美色,颇觉美人赏心悦目,心情不好时会暗生比较之心,但对眼前女仙人,洛檀儿唯有一种想法。
便是喜欢。
她忽地就理解了父皇为什么要将美人尽收后宫的贪婪之心。
若她有那般权势...
便是仙人,也要将她锁进独属自己的囫囵之地,再也飞不出去。